前篇:【弱虫ペダル】【東卷】半衰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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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島裕介作了場夢。
夢裡他側著頭,伏在自己一邊的手臂上,維持身體正常運作機能張縮的規律鼻息,吐在雙臂與桌面形成的空間之中,濕熱溫暖而鮮活。
他閉著眼,午後的陽光柔和溫暖,空氣中是淡橘色的恬適氣息,趴睡時自然擺在臉頰附近的手臂替他圈出一小塊隱蔽的私人領域,攏住自己的角度遮擋在眼皮前,阻拒了光線,也隔絕保護這份僅他能獨佔的秘密領地。
相鄰的隔壁桌寫字的沙沙摩擦聲從耳朵貼著的木造的桌面傳來,窸窸窣窣,搔得耳尖發癢,直達心臟。
是東堂。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他們的高中生涯沒有共渡。自此以後,連同堂學習的機會也不會再有。
所以這肯定,也只能是個夢。
他由鼻子綿長而緩慢地呼出一口氣,在肺裡的一切都要被完全吐盡後,吸氣的同時猛地張開了眼。長時間趴著的不良姿勢使得雙臂一陣麻痺,睡著時不小心捲入的頭髮壓得有些扁塌,還沒聚焦的視線及思緒,在頂上自由迷茫地發散。
啊,裕介,你醒了啊。注意到他的動靜,身旁的同學暫停正在趕工中的畫筆朝他看了過來,說著原本還想說如果你一路睡到畫室關閉的時間該怎麼樣才好。
「沒事,我這不是醒來了嘛。」
「這兩三天你也沒怎麼睡對吧,大家都一副行屍走肉的模樣。」
「沒辦法,期限也就這幾天,撐過去就好了。誰讓我的作品還沒決定細節具體的方向。」他伸了伸懶腰,兩手的手指扣在一起,向上舒展痠麻的四肢。他的同系同學朝他感同身受地點點頭,轉回去繼續手上的作業。
「啊啊,能理解。我前幾天也是這樣,眼看教授開的截止期限快近了,初稿雖然通過了審核自己卻怎麼看怎麼不滿意,反覆修修改改也改不出個所以然,覺得靈魂都要乾了,真讓人焦躁。」
「就是那麼回事。」卷島低下眼簾,收起擺在一旁早在一個禮拜前就完成,卻未得自我認可的正稿。剛剛入睡前壓在手臂下的影印紙在邊緣不小心壓出折角,距離口鼻範圍極近的幾處受著呼吸的水氣而些微發皺。
樹木的前景,彎曲的車道,背後遙遠遼闊的天空,紙面上鉛筆胡亂勾畫的塗鴉抹糊了。
山間起了霧。
夏季又要來了。遠去的日子似以規律的方式不留情面再度靠近,記憶深處有什麼在復甦,躁動得不講道理。同桌同學的軟式畫筆在作畫時沒發出多少聲響,遠比夢裡書寫的音量還要稀淡。
卷島攏過垂在兩邊的側髮,拉下手腕的髮圈反手隨便綁了個鬆垂的馬尾,抽出一張全新的圖紙。打起精神激勵自己繼續面對期中作業的設計科生拍拍自己的雙頰,為捕捉靈感的草稿擬下正式的邊線。
紛亂的腦子在專注繪畫的過程中緩緩抽離、澄清,最後僅剩一個本人不曾自覺的想法,逐漸清晰起來。
好像已經很久沒聽到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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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脫,是個公路車賽中常用上的伎倆。
可卷島忘了,無論是團體賽還是個人賽,漫長的賽道上,無論他如何拚盡全力地往前邁進,總有一個人能從集團之中追出來,一路緊咬,怎麼也甩不掉,難纏得很。
隱隱約約記得當對方或前或後地騎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這次果然也沒這麼容易」的抱怨念頭下,他不會承認的、波濤暗湧的期待跟澎湃。
東堂靠向椅背,深邃的眼瞳片刻不移地直盯著他看,嘴角抿成一條跟平時的角度相比,絕不代表愉快或是放鬆任何一種正面情緒狀態的直線。沉默在好不容易的發話之後,於他們之間蔓延。
手邊的熱水壺終於把水加熱到預期的溫度,開關啪的一聲彈回原位。壺裡的液體吸收殘餘的熱度,轉換自身的狀態,掙脫環境的束縛歸於大氣,表徵一種無拘無束的自由。
注視的目光貼在他的表皮肌膚上,細細麻麻,越鑽越深,將無名的忐忑逐步累積到難以忍受的臨界點。卷島不自覺捏緊了呼吸。
「……哈哈哈哈。」
在他終於忍受不住地想要率先移開視線的那一瞬間,東堂像是好笑也像是莫可奈何地先一步扶住自己的額,低下頭,夾雜氣音的笑聲溢出捂著面的指縫間。
「我有時候真的覺得快要搞不懂你了啊,小卷。」
卷島曾以為時間能帶走他的感覺。
然而確實它那麼做了,時間帶走他的狼狽、他的迷惑、他的混亂,還有那一堆糾結得無法梳理,因而被擱置的繁複。
時間帶走了一切。
包含一切中的,他自己。
然後它又回來了。
「但是同時又認為小卷果然還是很好懂。」
「回了日本,能騎車了,就這樣打電話過來;遠在英國,沒辦法一起爬坡,回郵件又很麻煩,就沒有聯絡的必要。」
「我們是交情只有這點程度的關係嗎,真是無情啊。」
「如果小卷剛剛像之前那樣無視我,或是直接吐槽『別裝模作樣了,你平常也很不講道理啊』,我原本是打算這麼說的。可是……」
東堂重新抬起頭,望回來的眼神有些複雜,表情總算又生動起來。卷島不知為何突然感到一陣說不出緣由的安心。
「你明明……」好像要把回程以來沒用掉的說話額度一次補齊而滔滔不絕起來的人說到這裡頓了頓,眼睫低垂、微皺雙眉,考慮起怎麼樣的用字可以更明確地表達自己的意思,再抬眼。
「沒猜錯的話,你回國後唯一主動聯絡的人只有我吧。」
綿延美麗的山道上,引人撩亂了視線的霧氣,名為求勝欲望的本能澆灌,錯覺一路勝放著。
而心跳、幸福、愉悅,這些感受不過來自於人體內化學物質的操弄,與即將登頂時刺激著脈搏的興奮激動,並無不同。
敏銳地感受到那份純粹中開始偏移變質的隱微,從根源處分析探索,說是對於生理訊號的錯判造成的誤解,也不為過。
「沒辦法。」卷島閉上眼,轉向慢慢冷卻下來吐出嘶聲的熱水壺,撕開茶包的拋棄式紙質包裝,棉質包材裡的破碎茶葉浸過熱水後顏色變得深沉,屬於日式綠茶的青綠從茶包的底部淡淡漫出一絲不同於普通開水的顯眼。
他自己都沒察覺地笑了笑。「誰讓只有你發瘋的時候特別棘手ッショ。明明當初比誰都乾脆,那麼豁達地就說了『去吧,去英國』。」
相隔兩地,作為好友,在注意到的時候偶爾祝賀,難以突破的物理隔閡提升金錢和時間的交流成本降低頻率,加上彼此都有了分散注意力的新環境及目標,直至最後密集聯絡的回憶隨著時光淡去而不再連絡。
雖然令人惋惜,卻跟那世界上千千萬萬的人都相同。隨著搬家、升學,大多數的人們只是匆匆地認識了彼此,倉促留下宣稱能永恆的記憶,然後又急忙地朝著各自的人生奔去而遠離。
曾經鮮明的片段在腦海的一隅經成長的歷程塵封遺忘,待到遙遠某個心血來潮突然記起的以後,緩緩說一句:真懷念啊。
不是再正常不過的嗎。
「可沒想到你這一去就跟人間蒸發了一樣,電話啊、郵件啊,幾乎都不回哪。」
「每次想要抱怨『也替寫信的人想一想啊』的時候,又會認為『這樣也是小卷的風格』,實在讓人很難放開了心思去埋怨。」
本來就是為了要一決勝負,才在東堂的要求之下交換了手機號碼。
IH 結束,離開日本之後也沒有了能夠一起參與的比賽,如果他不再騎車,那麼那些電話的意義是什麼呢。
那些關心著飲食健康作息心情,囉嗦得讓他每次都想直接掛斷,又在習慣以後彷彿條件反射被制約接通的通話,到底算什麼呢。
那個日本人,好快。
……說是這麼說,但他原以為自己放下捨棄了,卻還是在英國繼續跨上公路車,往不同語言命名的山頂爬行。
某種程度上來說,也跟個熱血過頭的笨蛋沒兩樣。
卷島捧著醒酒用的即沖茶水向東堂走去,喝醉了酒的東堂盡八在他眼前胡言亂語著,頭部向後仰靠在沙發的背脊上,細軟的髮絲垂在頰旁。
「所以我說啊,你實在是個很過分的人。」
伸手遞出茶杯。「是、是。」
不過,算了。
「你明明就什麼都知道,卻放棄去計較……剛剛你想著『算了』,對吧?」
呃。
東堂抬起頭,坦率的不滿寫在臉上,下垂的嘴角與那鬧起脾氣的孩子沒有些許不同,看上去有種受了天大委屈的悲怨。
仍是順從地伸過雙手,從他僵住的手上接過熱茶。
想一起吃番薯糰子,一起去騎草千里的馬,一起觀察天草的海豚生態……嗎。
熊本交流賽開賽前,備受信賴與縱容的箱學高三爬坡手倒在賽道的起跑線上,哀怨碎念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已經改變了初衷的願望。
那個樣子,好像不打斷他,他就會說出想跟卷島前輩共渡一生一樣……我的意思是,有那個感覺,不是——
事後幫忙轉達的後輩慌忙啊啊啊了幾聲,像是覺得自己措辭不當扭曲了原先發話者的意思,又找不到更確切的形容那樣,手忙腳亂地解釋。
當時他在參賽車隊的最末尾,僅能從隊伍前方突然傳來的高亢「來比一場啊!小卷!」判斷要求後輩保密自己參加比賽的任務,果真想毫不意外地失敗了,現在想想居然才忽然在意起東堂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或者什麼也沒想。浮上腦子的念頭,就不假思索、理所當然地直白表達出來,永遠率直得無可救藥,難以應付。
卷島錯愕地感受手中的重量落空,思緒直達答案的一瞬間,有了發笑的衝動。
噗哈,哈哈哈哈。什麼嘛。
還以為總算逃脫成功了呢,這不是還困在原地嗎。
真的是……拿你沒辦法。
他輕而緩地垂下視線,做了決斷地呼出一小口氣。
不平的眼光還盯在身上。
「你穿耳洞了,東堂。」他說。舉起右手,朝對方戴著單邊耳環的耳垂伸去,在即將觸摸到的前一刻猶豫地停了停,最終仍是碰了上去。被碰觸的人本能地後退了一點。
意識到你很久沒打電話來的時候,比起鬆口氣更多感覺到的是不安。
「我原本印象中你好像說過,你高中畢業就要繼承東堂庵,結果後來還是上了大學,我很意外。」往前一步,湊近沙發上的人,彎下腰再度拉近距離。
我習慣了你的聲音。
「應侍的工作……雖然這麼說有點奇怪,我不自覺想像了一下,不得不說,很適合你ッショ。」
然後在意起了那個不再出現的聲音。
東堂張大眼,明顯不記得一年前的通話裡,在滔滔不絕自己的近況時連這個訊息也說過,雙瞳反應不過來地眨了眨。近在咫尺的眼睛裡,情緒由發楞轉為訝異,再從訝異變成驚喜。
肩上垂下的長髮,在兩人之間晃啊晃。
消沉、等待、繞路、逃跑。
逃跑。「你說搞不懂,我在想的就是這些,但是你想聽的真的是這個嗎?不擅長的事就不要強迫自己做,拿手的事就拿來大肆自吹自擂,這才是你的風格啊。」
相較起卷島,平時更常與人勾肩搭背的那一方就像不習慣被這樣連番接近而縮了縮脖子,又覺得擅自掙脫接觸著頰側的指尖很失禮那般,身體在行動前就制止了動作,只剩肩膀不太明顯地輕輕聳起。「卷——」
怎麼可能再逃跑。「抱歉啊,我是個現實主義者,實在說不出『就算不能見面還是要一直是要好的朋友』這種話哈。」
就只能突破了吧。
卷島笑出短短的促音,收回難得主動觸碰對方的手,直起身。
看著東堂分不清是放鬆下來還是悵然若失的難看表情,他闔上眼皮,黯淡的視野把最後的坦誠藏在一貫悠緩的語調裡,嘴角淡淡上揚。
「你就當作我只是偶然地回來看一場 IH,偶然地在山頂上亂晃……」
我也許、可能,是真的很想你。
「……最後,極其偶然地想起了你。這樣理解簡單多了ッシ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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