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虫ペダル】【東卷】半衰期(四)




前篇:【弱虫ペダル】【東卷】半衰期(三)








卷島是在洗好澡出了浴室之後接到那通電話的。



「小卷,啊,小卷!你這不是很過分嗎?」



沐浴時弄濕的長髮垂在額前,水滴經過的感覺流過頰側。為了以防萬一仍未停話的日本手機按在耳上,話筒裡傳來的嗓音是他熟悉的那一道。



「不說一聲就申請了這麼遠的大學。」



卻不是他熟悉的那種說話方式。



「出國也好,留學也好,上了大學變得忙碌起來也無可厚非。雖然意外小卷總是能做到超出我預期的事,可也別完全讓人聯絡不上啊?」



聒噪是同樣聒噪,跟平時相比,該說是多了點感性氾濫嗎,又或是少了點理性節制。



「錯過了來電就不回撥,郵件也不回覆。」



雖然平常也總是情感高漲,喜怒於形,為了一點小事就能有劇烈的心情起伏,弄出老大的動靜,但是卻不是像這樣的——



「就算沒話講,至少也回個電話,讓我知道你看到了啊。」



如同小孩子一樣,純然地在發洩情緒。



卷島張開口,遭受轟炸的腦子組織不了適當的語言面對迎面而來的質問,與未知原因突然計較起來的山神。

「東——」

乾燥的舌尖擠不出一句像樣的回答,電話那邊的人,也絲毫不給他這個機會。



「不過,就算你不打回來,我也知道你看到了。」



但是,如果真有了機會,又要說些什麼呢。



通話另一端的聲音像是在整理思路一般低沉下來,語速也跟著放緩潛伏。認知過的事實娓娓羅列,悠悠的閒散語調有種如數家珍的自信,以及對於洞悉這些的自己的自豪。



「『不知道要說什麼』,這種事情我也早知道了。」

「不擅言辭,不懂得表達,比起用說的,更傾向直接用行動表達自己……我所認識的卷島裕介,就是這樣的人。」



「是個行動派的話,倒是直接行動啊,小卷。想不到說什麼,就先打再說,作為最擅長炒熱氣氛的人氣王,我也沒有讓話題冷場過吧?」



啊,又繞回去了。



「所以我昨天不就去見你了嗎,東堂。」

卷島換手把手機夾在肩膀及臉頰之間,抓起掛在脖子上的毛巾,往還在滴水的髮梢按壓。沿著話筒傳來的電波訊號失真程度在習以為常到可以忽視的範圍內,背景是公共場所特有的哄鬧。



這個時間,還能提供聚會的地方是……這樣啊,畢業之後久違的部員敘舊。

不,成員多半還只有幾個已經離開箱學的正選前輩。



喝酒了嗎。



田所伴喝著電視娛樂節目的笑聲從房門外穿過杉木門板略顯阻隔地傳進來,其間夾雜幾聲普通的假牛皮沙發被拍擊發出的哀鳴,作為對搞笑藝人刻意製造的笑點的褒獎。

隨著酒精下肚,氧氣逐漸在失去自控能力的肉彈列車表皮上煮沸,激昂起來的情緒淹過喉嚨吆喝。



自己這邊倒是也一樣。



「難得回來了,騎了一晚上的車,你難道沒有其他的話要對我說嗎?真傷感情啊,我以為我們是很要好的朋友,睽違已久的碰面,卻什麼都不願意分享嗎。」



顯然沒在聽。



「賽道的終點前,IH 的最後一天,為什麼要溜得這麼快,這樣我不就又找不到你了嗎,啊?小卷——」



這聲拖長的暱稱被猝不及防地拉遠,接著背後喧鬧的環境噪音變大,又收聚於對著話筒開口的另一道嗓音。

電話換人拿了。



「——抱歉啊裕介君,這裡我們處理就可以了。」

這個聲音,是那時候的箱學王牌衝刺手,新開隼人。

直稱名字的稱呼方式,加上表達禮貌以及明示關係親密程度帶上的後綴,東方島國獨有的過度禮節。在英國的時候被直接叫名字的次數也不少,現在居然有點不習慣了。

當初在聯賽和後續的交流賽上短暫見過幾次面的衝刺手接著往下說。

「太久沒見面了大家都有些激動,邊聊邊喝不自覺就喝了太多。」



好慢啊,卷島。再不來啤酒我可要喝完啦。田所開始呼嚕起來的喉音再次鑽過門板。



「沒事,我理解。」被兩方夾擊的卷島用掌心抓了抓前髮,那是他感到困擾時的習慣動作。「我們這裡也差不多ッショ。」



「這到底怎麼樣才能讓他醒過來啊?還是索性把他的嘴塞住算了?」

「不對,我很清醒,我明明只是很普通地在跟小卷說話……啊痛痛痛痛!做什麼,很痛啊荒北!」

「在餐廳裡大吼大叫不在普通說話的範圍裡。我能直接打昏他嗎,小福。」

「使用暴力是不好的,荒北。」

「禁止!暴力禁止!放開我!」




「『很普通地說話』才怪。電話既然打通了,就好好表達啊,東嚎一句西喊一聲,又說得不著邊際,誰會知道你想說什麼。」



「那麼,沒什麼事的話,打擾了。」新開平緩溫和的聲音在相對話筒的近處響起,與餐廳的吵雜形成強烈對比,聲線清晰明確。較遠的後方是東堂高頻率的哀號,以及王牌助攻可能正進行物理清醒作業的罵罵咧咧。



通訊眼看就要掛斷。



你難道沒有其他的話要對我說嗎?



「等、等等。」



我也不知道該跟你說什麼啊。



「嗯?」



卷島猶豫地停頓了一陣,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動掌中微卷的碎髮。

未經吹整的頭髮在夏夜悶熱的溫度下,水份從尾端逐步離去,歸於大氣之中。他輕柔地觸碰它們,挑起其中的一點,鬆手垂回額前,再挑起。

髮梢纏繞在指縫間。



……呀咧呀咧。變得麻煩起來了。



他抬眼望著因為過近的距離而有些難以聚焦的指尖,露出了不知道是出於什麼的苦笑。

「不,我還是過去一趟好了。」







「那就交給你了。」

新開將錢包塞回身側的口袋裡,一面由結帳之後的櫃檯走回來。荒北從椅子上站起,泡綿軟墊的椅面在壓制的力道離開後,漸漸恢復原本平滑圓潤的幅度。

意識不在體內的醉酒山神歪著一顆頭,半個身體倒在椅子上。

「沒什麼ッショ。」

卷島走過去,眼前的是閉著眼睛枕在一邊掌背上的東堂。凌亂的髮型與衣領不知道才剛經歷過了怎樣激烈動作的洗禮,髮箍歪歪扭扭,只勉強還能算還卡在頂上。

平時梳理整齊的瀏海趁此縫隙披落下來,太長了,遮住了東堂在不安穩的睡眠中緊皺起的眉心,螫在眼皮,癢得顫動。

受主人自豪不已,現被自身重量擠壓得微微變形的臉頰酡紅暈染,分不出來是酒精浸紅的,還是壓紅的。

安靜無聲。



到底是被怎麼預先處理了,才能讓這麼鬧騰的傢伙乖巧地睡在這裡的啊。

看上去沒受傷,總不會真的是打暈的吧。



「雖然說他現在看起來乖乖的,但如果又鬧起來的話,可千萬別心軟。」

「……ショ。」

去年在聯賽上一眼就看穿了總北山道上的窘境,判斷明確果斷的車手理了理坐得發皺的下襬,隨口叮囑後走向等在門口的新開身邊。



「他哭起來真的是煩死了。」



哭?



懶洋洋的語調由拉長的距離遠去,冒上腦際的疑惑因不適宜追問的條件跟時機消散。荒北擺擺手,與門邊新開向他們投來的視線相同,權作為感謝與禮貌道別的代表。

餐廳的玻璃門開啟,專屬於高中聯賽串聯起的難得聚會也將落幕,夏季的晚風從門口吹進來,曾經的王牌衝刺手和王牌助攻的幾句對話捲來卷島及趴躺的東堂身邊,零零落落。



「真是的,看起來哪有一點變成大學生了的樣子啊?這不是一樣讓人不省心嗎。」

「好了、好了,靖友,別那麼生氣嘛。裕介君也來了,不也算是解決了嗎。」

「要不是小福明天有事先回去了,我剛剛應該就要趁著人手足夠,直接把人揍一頓再扛回旅館關著得了,還有必要——」

「機會難得,要不要去續攤?」

「續攤個鬼啊——酒錢你付?」



接著這些足夠碎散的語句,被油壓拉扯的自動門完全隔斷。



原在田所家洗好了澡,準備以電視節目跟啤酒好好地彌補跟高中隊友出國以來冷落的交流的留學生,此刻獨自在只躺著前箱學王牌爬坡手的座椅身邊,蹲下身。

得利於縮短的高度落差,平視的視野前方,是山神不夠放鬆仍足夠老實的睡顏。

胸膛因換氣而起伏,呼吸緩而深沉,像是要把體內的一切吐盡的全然,也像要把身旁的所有揮納於己的包容與貪婪。

跟在山道上馳騁時,往肺裡充入氧氣的急切不同。



卻是同樣安靜的。



「東堂。」他試探性地小聲地喊了一次,音量是囈語等級的呢喃,振幅不夠的波動消弭在吵鬧的酒客閒談裡。

那雙眼睫顫了顫,雙目還是緊閉著。

在作夢嗎。



那麼——



他像昨夜於山道上騎行時那樣,朝東堂伸出了手。手臂繞過肩膀後頭,撈起另一邊的肩側,坐向椅上借力,不受意識自主的人順勢倒向他身上,斜靠著一臂。

距離比哪一次他們騎行完,喝著運動飲料閒聊的時候,坐得還要近。

他嘗試撐起那副軀體站起。



好重。



果然是醉倒的。



爬坡手不需要多餘的肌肉,即使不若自身那樣,套句東堂本人的原話是「瘦得過份」,東堂也是其中特別注意飲食及營養均衡,體態維持得尤其完美的類型,抵抗著重力爬坡時,更不容易受到隨著坡度上升而爬升的引力牽制。

此時酒精阻隔了靈魂與身體間的連結,未受意識自主控制的軀殼不帶保留地壓過來,爛醉如泥的重量比想像中沉重。

盡數託付的安份讓卷島想起幼時團康活動時,老師最喜歡帶領的信任遊戲。

交出自己,相信身邊的人,閉上眼,坦然地迎接結果。

這份信賴最終在誰都未曾預想的領域破土而出,炸開成花,高中最後的願望結成果實。



沒有然後。



「今天的星星,跟昨晚也差不多。」

東堂雜沓的腳步增添了一路歸途的困難程度,一下子朝天空伸手,重心傾得東倒西歪,活生生演繹了蜘蛛騎行的步行版本;一下子突然鬧彆扭一樣地掙扎起來,向每一個卷島預期不到的方向倒去。

感謝運動員身體素質的反射神經和應變能力,他第五次扯回差點與地面進行一波親密接觸的東堂時,不禁慶幸起自己就算是退了部去了異國,也沒在公路車上疏於訓練。



自行車手是用車輪跟路面交流的,可不是臉。



……雖然這傢伙的話,說不定覺得臉也是重點中的重點。



「這樣嗎。」



除此之外,更讓卷島覺得難以應付的,是路燈之下,踉蹌的步伐之間,時不時響起的那些他難以回覆的叫嚷,和語焉不詳的語句。

他用開闔的唇角勉強應答,沒轉過去看倏然發出感嘆的迷離山神,也沒抬頭朝被讚揚的星幕投去一眼,接著把差點脫口崩潰的「看星星就看星星你到底能不能好好走路ッショ」吞回喉裡。抿緊下唇,唇畔的痣在緊繃的皮膚上動了動。



「什麼?」



當東堂的錯愕隨短促的音節回覆他消化已久,終於脫口而出的、字面上意義不明的問句,他確實頓時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作為前輩時激勵隊裡的後輩是一回事,事實上,他並不是面對難題總能夠義無反顧說出「絕對要解決」、「正面突破吧」,那種積極正向的熱血類型。繁複糾結、難以釐清又沒有最佳解答的困境落於眼前,有時候他甚至會抱著得過且過的心情予以擱置,拒絕選擇,直到最後的時刻來臨,所有餘裕都在猶豫中蹉跎殆盡。

一種思考上的逃避。

剛升上高中,第一次在陌生的總北車隊展示他獨樹一格的騎行時,來自周圍的否定沒有讓他停下刻苦練習的腳步,當初的他滿腦子前行,沒考慮過竭盡全力後還是一無所有的可能性。

自行車是自由的。

可在總算獲得認可,身邊響起讚賞的呼聲與聚集期待眼光的時刻,輕微的碎裂聲從車架上傳來,過度受力的異音震盪在他耳裡,退卻的情緒卻自然而然地湧了上來。

當時只想著要跟陪伴他努力至此的重要夥伴一直一直攀越往後的每一座山頂,差點就放棄了自行車競技,還有始終心心念念,僅屬於他的自我流。



對於自身的付出、情感與執念,不知道算是豁達還是執著。

總是最輕而易舉地捨棄了自己。



如果在真的在那時候放手,也不會在之後遇上了東堂。

另一個在日積月累下,被他延宕到登機前一刻,才好不容易逼迫著自己面對,旋即又轉身而逃,別頭無視的存在。



前方難行,窮途無程,除了硬著頭皮強行突破以外,後退不也是一條生路。

時差、距離、環境,物理的限制、時空的阻隔,把這些通盤考慮過一輪,窒礙的迷途竟成了最佳的屏障和藉口。



最後的最後,終是忘了考慮感受。

他的跟東堂的都是。

抑或是,理當要在意的念頭在腦中一劃而過,又熄滅在不知從何處理的無措裡。



太難了。



「話說,我也不知道該跟你說什麼啊。『我在這裡過得很好』?『我想見你』?這就有點太噁心了吧。」



時間由堆積汗水的夏季遷移至冷氣繚繞的冬日,倫敦的冬天很冷,濕氣足夠的空氣挾帶冷意找尋衣物之間的任何一個縫隙鑽進長於千葉,未習慣這種滴水不漏的侵襲而穿得不夠嚴實的日本人領內。

低溫侵蝕體溫及意志,講話的時候,不管是再普通的話語,出口也能變成白霧,消散於空中。

像時光。

說出來彆扭,但是跟實際沒有發生,是兩回事。

他的確常常想起東堂,在各種他仔細琢磨起來也疑惑不知所以的莫名時刻。



出租公寓的樓下不知道誰擺了一盆香水百合,出入的時候能聞到植物特有的天然香味,他很喜歡那股淡淡的清新氣息。

冷不防又想起已經遠去的夏日,炙熱的陽光下,汗水中蒸散的理智,噗通噗通直跳的心臟。

想起他並不擅長的熱血黏膩,想起那時理所當然騎在身邊的人。

想起對方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頻率降低的電話鈴響。



上了大學,換了新環境,要適應的地方很多,要面對的新挑戰也不少,對於留在日本的東堂,應該也一樣。

那個傢伙的話,不管到了什麼樣的環境,都能過得不錯吧。

「哇哈哈哈,上了大學的我不僅魅力沒有消退,反而還更引人注意了哪!」,這樣的感覺。



在奇怪時刻浮上腦際的畫面明確清晰到讓卷島有絕對是真實的自信,突現的當口不看時機場合,十足肆無忌憚且霸道。

恰如像被想起的某人。



「……啊啊,太麻煩了ッショ。」



他偏過頭,視線移向肩膀上靠著的那顆腦袋。

重量減輕了。

「你醒著吧。」

「……唔。」

「走得動嗎,還是需要我扶你?」

「稍微,再讓我支撐一下。真令人難為情啊,被看到了不帥氣的一面。」



果真一點也沒變。「那種事情怎麼樣都好啦。」







確認了地址,後來卷島還是一路撐著東堂回到日光市山腳下,他觀賽 IH 的幾天暫時落腳的民宿。反手用手肘按開門旁的電燈,剎然點亮的室內,幾具簡單的擺設是簡易的西式風格。

他半拖半扛短暫清醒後少見地沒多說話,顯然還頭暈目眩的人來到小沙發暫且安置,轉頭在玄關附近摸索了一陣,翻出櫃子裡的茶包,倒水煮茶。

插電式的熱水壺在按下開關之後,裡頭的燈泡隔著壓克力板發出紅光。加熱過的氣體膨脹互相推擠著冒出壺嘴邊緣,嘶嘶地響,即將沸騰的水在隔熱的夾層裡咕嚕咕嚕冒著泡。



「我說,小卷你啊。」

他詫異地向
打破沉默突然發話的聲源看去,東堂摘下總是堅持戴著,宣稱美型,在他眼裡卻是真正破壞美感罪大惡極的髮箍,像是總算被喀得疼痛了地低頭揉揉額角。 

「『我很想你』這種話說不出來,不代表沒想起過我,不是這樣嗎。可你連這個都不解釋,又總是這麼不積極。」

看來是沒醒透。「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在他難以分辨訝異跟無奈究竟是哪方多一點,但本能地不安起來的注視中,醉酒的山神往椅背上一靠,直率地望進他眼裡,不顧收聽者意願繼續自顧自地說下去。

指間落下的塑膠髮飾在椅旁的玻璃茶几上撞出了聲。



「如你所見,我現在是個醉漢,小卷。」

「所以我做什麼都不該被追究,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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