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虫ペダル】【東卷】半衰期(三)











小卷。

——哦。



不是由記憶捏造出來的回應。



小卷!

——クハ
。 



背景是車輪轉動的齒輪聲,愉悅的笑聲中有種「你要喊幾次」意味的莞爾。



寧靜的星空在路燈之上壟罩著他們,為不分高低的勝負見證。

白黃光線的照熾下,東堂坐在卷島旁邊,從總北爬坡手後輩的手中接過運動飲料。勉強照亮路面的光源由後方照在他們的背上,即使是側過頭想要看旁邊的人,輪廓也會被光影磨得模糊不清。

影子和主人在足部的地方相連,像要留下證明似的攤在夜間公園的混凝土走道上,攤在他們正前方。



兩個人的影子靠得很近。



至少比東堂盡八和卷島裕介兩個人坐得要近。



幾乎要貼在一起。



小卷。小卷小卷小卷。

東堂自己都不知道他喊了這個好久不曾出口的暱稱幾次。

口型的開闔、發聲的位置、震動的頻率,還是熟悉的方式。

他還以為自己會忘記怎麼言語。

事實上,還有什麼不足夠呢。

體力榨乾之後興奮得發抖的指尖,在卷島「你有什麼不滿嗎?」的挑釁玩笑聲中,他唯一僅能做出流於本能的反應就是「超滿足啊」。

他忘了那一徑山路上,他有沒有記得抬頭看一眼滿天的星星。



所以他現在就抬頭了。



濃暗的黑夜霸道地吞噬了所有光源,廣袤無垠,遙不可及。為了掙脫這份畏懼與孤寂,和征服一切的傲氣,人們發明了電燈,一盞盞照亮他此刻前行的路,地表附近的範圍被點亮,在地與天的交界散成一道渲染後的漸層。

連結了人類與神的距離。

大抵是親密到疏離間,漸行漸遠的痕跡。

東堂瞇起眼睛,試圖排除路間的燈光造成的視覺侵略,習慣了黯淡光線的視線之中,有什麼在一片漆黑之間悄悄露出表面,一點一點的。

他朝天空伸出了手。



距離被拉近了。



高中聯賽上,他把卷島拋在身後。

幾近慫恿以及無所不用其極地煽動,期待了大半年的約定依舊輾向落空的虛無,碎成路面的石子。總北能夠領騎的爬坡手,只有卷島一個人。

那一刻他的腦子做出了明快且理智的判斷,他從箱學隊伍裡衝出,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前頭車隊——就像卷島同樣理智的,為了自己的隊伍留在車陣裡,一踏一踏,燃燒原應用來跟他爭奪山岳獎的腳力,把隊友們送上山頂。

公路車賽是殘酷的,勝負常常取決於那一刻間的判定。他們都做出了對隊伍最好的選擇。



那為什麼會這麼痛苦呢。



跟人約定要一決勝負,本來就不是他會與人做的事。誤打誤撞許下的希望,全是為了彌補爆胎在雨天裡的惋惜。之後才發現來年的 Inter High,他們都高三了。

也正好,最後一次的大賽。在箱根的山頂,正好。

優秀的車手東堂沒有少見過,雖然真正能讓他感受到威脅的沒幾個,漫漫的爬坡途中,一心追逐著山際的人,都值得打從心底的敬意。

卷島裕介,那隻蜘蛛——不是因為誇張華麗的髮色,不是因為獨樹一格的騎行,而是他花在他身上的時間,一週兩三通噓寒問暖,由飲食到衣著直至作息都滴水不漏的關注與交流,累積下來的回憶,使那個連笑也不擅長的人,如此特別。

就算細究那些回憶,不過是一些無意義的日常瑣事。

有什麼跟夏夜溫度不符的東西從頰肉上滑下。東堂反手抹過,搭回車把前,看著從指背橫過掌側的痕跡,不由得愣了愣。



這樣啊,原來我很激動啊。



從身後追上他的難道不是奇蹟嗎。

那個自說自話的蜘蛛男誇張地搖著車把騎到他面前,向他說「狀態怎麼樣啊,東堂?」,難道不是奇蹟嗎。



卷島當初在追上他的時候,是不是一路都喊著他的名字。



東堂笑出來。


星空很美。純粹到沒有月色干擾的夜空裡,光點閃耀著。



星星跟倫敦,哪個遠。

好像差不多。

都碰不著。



小卷肯定沒發現自己只有在認真起來的時候才會喊他盡八。



伸長手的軀體難以保持平衡,幾步踉蹌後才勉強維持向前的蹣跚,如同被未知的什麼支撐著一般,沒有預期內的傾跌。

印入視野的畫面晃動,搖搖晃晃的步伐,分不清楚是在步行還是在騎車。重心不在自己身上,有東西攙扶著他,僅能是 RIDLEY 的三角車架。

但是這種幅度,也該是卷島的抽車方式才對吧。像個醉漢歪歪扭扭前進的方式,一點都不美型。



——所以我才像這樣來見你啊。



他好像確實喝了酒。

還不只一點。



所以星空也醉了,默許他在地面上,妄圖觸摸星星。



妄想從星點的邊緣散開,暈亮了黑夜,跟點著燈的地球差異不大。

從他的夢裡散開,沿著指尖,化成山間的霧。

看不清楚了。



神也是會做夢的。



所謂半衰期,就是這麼回事。

他連第一次衰變的時間都忘了關注,果然不是個理科生。

經過了特定的反應,消耗了時間,濃度降成原來的一半。連要再度接近,都需要驅力。

迫使他提起腳步去追趕已經拉開的距離。

在車上的時候還容易,無論如何,只要拚命地踩踏板就行了;可下了車,離開了賽道,好不容易鼓起又再次落空的勇氣,甚至不知道該發洩在哪裡。



打一通電話是多簡單的事啊,盡八。



Inter High 是一個特別的日子,可以容許不同的日子。

可以容許分隔在千葉與神奈川兩縣的黃藍車隊,並排騎在道間。

容許應該是敵人的競爭對手,為了同樣的目標拉著彼此前進。

容許在理智與體力完全蒸發之前,認為即將擁抱的勝負,與背後的號碼牌無關。

特別到他覺得,如果他在去年的那個時候鬼使神差地向卷島告白,說不定他也會答應。

然後不擅長精準控制臉部肌肉的車手會用指節刮刮臉,侷促地移開視線,說一聲知道了。

會不會就不一樣了。



喂喂,你可真醉得離譜。想要與重要的朋友保持聯絡,第一個浮上腦子的居然是這種方法嗎。



可即使是他,也不可能在高中聯賽的關口,還有餘裕跟心力去考慮這種事。

何況那時候,他還在滿心期待地計劃著想跟小卷上同一所大學。

一定會很快樂的。

同一間大學的話,每天都能見面。在大學的校園裡、穿堂裡、運動場,走著走著就會不期而遇。

沒課的時候一起部練,訓練結束之後就一起去吃甜點。

同一個學系,不,同一個學院的話,還能一起上課。

坐在教室的前後座,交換彼此不擅長的科目的筆記抄。

就算對象是小卷,他肯定也會在對方發睏的時候,貫徹原則毫不留情往上課走神的人彈去響亮的痛扣,額頭上浮起淡紅一塊。

突然心血來潮,隨時隨地跨上車,就能直接比一場。



這樣的話,沒辦法再次在大賽規模那些令人興奮起來的險峻山道上淋漓盡致地互相競逐,也沒有關係。



啊,是這樣啊,是這樣沒錯啊。

可能,或許,確實是喜歡的。

喜歡小卷。

哪一種喜歡,不重要。

不重要了。

腦袋暈呼呼的,熱氣在皮下的血管亂竄,搞不清楚是過熱的血液在刺激脈搏,還是紊亂的脈搏在鼓譟著血液。

什麼也思考不了,分辨不清。

這屆的 Inter High,已經在今天結束。

屬於他們的那場,更是早就過去三百多個日子。

跟此刻頂上的星星相比,不知道哪邊更多一些。



時間的車軸向前轉動,他必須繼續回歸本來的生活。

上課打工練習比賽,沒有小卷的現實。

真的打了電話,要說些什麼,又會造成什麼不同嗎。

以前三天兩頭想要說話就打,倒是從沒認真考慮過這個。

「我也不知道該跟你說什麼啊。」小卷是這麼回答他的。

再次聯絡,意味著他可能需要再度適應,習慣計算不在相同時區內的作息差異,習慣貼著耳際的話筒響著空洞的嘟嘟聲,習慣機械化的客氣語音向他說:抱歉,您所撥打的用戶現在沒有回應。

習慣抓著縫隙,時不時往手機上看一眼,確認有沒有錯過的未接來電或是文字訊息。

習慣這份在意,在一次次的期待落空後,隨著關閉的螢幕熄滅。

接著他再跟自己說,這是理所當然的。



腳下好重。

RIDLEY 不在他身下支撐他了,東堂幾次重心不穩要向左右傾去或是前後撲倒,都被穩穩地扣住,勉強維持行進的走姿。

果然是在走。

他迷惑地收回迷航在夜空中的視線,偏過頭,眼角掃過一片矚目的綠色。

哈哈哈。

過長的手臂繞過後頭,撈住他的肩側;喝到意識不清的醉鬼第幾次又差點絆倒自己的時候,重心被手臂的主人拉著,靠到垂著頭髮的肩膀上。

綠中帶紅的挑染,於行進的過程中,反覆搔著他的側臉,有點癢。

他在前進,他們都在前進。



小卷啊,你到底是什麼。



好像什麼都能是。

卷島裕介撐著他在路上漫行。就當是夢吧,挺好的。

今天的星星,跟昨晚也差不多。他咕噥著向他的夢境說。

這樣嗎。卷島沒轉過來看他,也沒抬頭一眼,只有唇角開闔了一陣,為這個回答擬象。

他想像裡的卷島完美地還原了本尊平淡的語氣,那種說著「你怎麼還打來,我都要上飛機了」、「那麼,再見」,平常如往常每次掛斷通話前的普通,而非是在做一個正式的告別。

那是否能當作卷島並非有意擱置留在日本的一切的證明。



「你聽過吊橋理論嗎,東堂。」



但是小卷啊,你真的理解吊橋效應嗎。

把心跳歸因於其他生理反應的帶動,不失禮嗎。

就算起因無法歸咎,可由此因而感受到的那些情緒,那些興奮與激動、欣喜與熱烈,難道就不是真的嗎。



起於山際線的貪婪,缺氧所造成的心跳加速,彼此追逐的唯一對手,堆累成執念一般的羈絆。
既然無法清楚定義,那就讓那些,全都停在山道上。




你這麼想的話,我不就只能裝作聽不懂了嗎。



「……啊啊,太麻煩了ッシ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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