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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以為這樣就足夠了。
夏季山間的晚風不如白日的燥熱,速度而帶起的氣流在皮膚上形成溫差的涼意。
晴朗的夜空環抱山際,逃脫城市光害的郊區山丘肆意揮灑了整片星幕,明亮的星點沉睡而遙不可及,安寧沉靜得如一幅美麗的靜畫。
轉彎之後,車道間隔的路燈以明暗把路面割得一道一道。視線盡頭之處,是總是我行我素甩著大片引人注意的長髮的人,及搖搖晃晃的騎姿。
「你要讓我等到什麼時候啊,東堂。」
然後,那麼自然而然地,朝彼此伸出了手,搭在對方肩膀上。
與曾經親近的人長時間失去聯絡確實能催生不安的感受,使人不由自主地不停將雙目所見與腦內的記憶對照,確認自己所熟知的那些細節依舊存在。好像一旦辨明了對方沒有超出預期的劇烈變化,就能自我說服錯失的時間不曾逝去。
這種不安名為,寂寞。
儘管該是全情投注於腳踏板、難能可貴的決勝時刻,衝過這座小小山丘作為最高點標示的告示牌時,東堂還是忍不住在腦間浮起感嘆的語句。
——啊,這個速度,這個騎行。是小卷沒錯。
沒有改變的還有自開始急速爬坡起,卷島呼喚他的方式。
那個彆扭的人平常不會使用的稱呼,盡八。
熟悉得令人心安。
那刻東堂盡八突然感覺到,他以為照常跳著的脈動,衝破了血液的凝結,心臟再次跳動起來。
想起曾有個過度浪漫的詩人說過:所謂心跳,即是維繫著你的生命,卻又在離你最近的地方,倒數著你的死亡。
「這就是命運吧,小卷。」
為一切努力終場宣判的高中聯賽終點線前,空氣中燃燒的是傾注所有的熱血及即將塵埃落定的悵然。他站在賽道旁的緩坡上,和緩的風輕柔揚起他的鬢髮,其他的部分則好好地受制於髮箍之下。
他幾乎是大吼大叫出來的。
「真是的,這個也是那個也是,你們每個人怎麼都這麼失控?」
卷島被這個炸在耳邊的喊聲困擾地扶了扶額,沒了車帽掩藏,學期間忙碌疏於修剪有點過長的瀏海穿出指間,因這個習慣性的動作跟著上撩。
「都是同樣關注比賽結果的人,在終點偶然遇見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不用那麼大驚小怪ッショ。」
「不對哦。」東堂搭上卷島的肩膀上前,兩個人的視線都釘在幾公尺遠的柏油道路上。他尋求同意地轉過頭,卷島直視前方,平時不擅於表達自身情感的人閃著熱切信賴與期待的眼角熠熠生輝。
神的旨意?命運的牽引?能言善道的口才也沒能替他找到其他的字眼,去形容胸口重新感受到的那股躁動。若不是陳腔濫調的這些,那還會是什麼有如此強烈——
不陌生的氣息。
一次,那個搖搖晃晃的身影在他已經自我說服著放下後,從背後趕上。
一次,過長的肢體與頭髮在前方的直道擺盪,回頭望向他,喊他東堂,隨口抱怨一句太慢了。
更多次,彷彿理所當然地,騎在身邊,直到山頂之前。
這一次,卷島不在車上。
他在他眼前。
這難道還不能稱作是一種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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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盤杯碗與餐具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飯時的餐廳響著鬧哄哄的交談聲,或遠或近,時不時一聲突然的轟笑,誰講了無營養價值的無聊笑話,配著食物下肚而變得有趣。
這種時候就會覺得哪裡都差不多。無論是成年人交流情感的外地餐廳,還是為了幾樣菜推擠爭搶的高中生飯堂。嘈雜喧鬧的氣氛讓人懷念。
日光市山區的餐館沒有他們中學時期部練結束後,常常一起去補充能量的下午茶店那樣安靜。
背景放著輕快的水晶音樂,茶客間對話的音量控制在小聲低語的範疇內。
正是回憶適合的樣子。
說起來好笑,明明是主打茶點跟飲料的店面,那時他們卻常常點了一堆與甜食毫不相干的油炸類餐點,吃完了就佔據著角落的桌子一起寫作業。
東堂總是不滿意隊友們絲毫不顧忌飲食攝取跟營養均衡的點單內容,接著崩潰的抗議會被鄰近桌子的客人以不待見的眼光制止。
可只有在通常這種時候,才會讓人察覺東堂受著嚴格教養長大,溫泉鄉的少爺的一面。
鹽分或油脂的菜單內容當然是禁止,配合著不同的菜餚使用相應適合的餐具,握法精準合規;嘴裡有東西的時候絕不開口說話,若是在咀嚼時聽了些什麼急著想要反駁,會瞪大了眼急急地加快咬碎食物的速度。
他們都喜歡在東堂終於把東西吞下去之後,快速掠過原本的話題。
「看到靖友衝出來的時候,我還真的嚇了一跳。」
許久不見的前隊友同桌共食,條件反射按著老位子坐。東堂的左邊是新開,福富右邊是荒北。
晚飯的餐食囫圇下肚,究竟好不好吃倒是沒人留意,各奔東西之後不再共享的經歷是最上等的調味品,於是聊起新的生活、聊起遇上了什麼有趣的事、聊起近況、聊起沒有機會好好敘舊的大學聯賽。
「從沒作為對手在一旁感受過靖友的助攻,騎行時給人好大的壓力。」新開放下裝著飲料的玻璃杯,裡面現打的香蕉牛奶於氧氣的作用下顏色開始轉深。
單手比出招牌的狙擊手勢,只在加速時凶戾的直道鬼笑了笑,重現新聯賽上彼此為各自的主將進行助攻衝刺的情景。
「『呼哇,王牌助攻果然很厲害呢』——當時還這麼想了。」
最後,無論怎麼轉,內容總會回到公路車上。
「切。」荒北靖友控制著力道,抓準了角度一口氣洩憤一般猛地把叉子插進滾動的小番茄裡。坦率的稱讚變形,侷促的汁液流出裂口,箱根學園的野獸發出呼嚕。
「囉嗦,也不知道誰在明早大偷懶,怕不是疏於訓練胖了跑不動了啊。」
忽略那時自己因過快的踩踏節奏,連呼吸都嘶喘起來的事實,荒北「哈」的跟著挑釁笑了聲,瞪著眼睛向前逼近。
細小的黑色狼瞳與前方靛藍色瞳眸間,似是又要燃起大學賽事車道上的光火電流,藍色的那方溫和地眨了眨。
不好,這次真的要追不上了。賽場上幾度出現的野性預感浮上腦際,荒北接著說下去,眉心不若受到威脅時的皺擰。
「『傳說中箱學最快的男人的速度只有這樣?這麼容易被咬住不放?』,真不湊巧,我是這麼想的。」
他們曾經共同的主將在這時公平沉穩地開了口:「你確實變快了,荒北。」
普通對談而言過大的音量被淹沒在吵鬧的餐廳裡,不突兀。
東堂用筷子夾起最後一口烏龍冷麵,泡過日式沾醬的米白麵條染上醬油的棕黑。他低下頭,稍稍捲起一邊,沾上鹹味的小麥製品滑進口腔,仔細聽著他沒能參與的競爭路段,難得沉默。
就如上坡的那段路,也從沒有人知道他到底都經歷過些什麼。
大學聯賽上,他與哪一個舊時的隊友都成為了對手,車隊會合時熟悉的身影靠過來,成了需要警戒的對象而非放鬆地交付。
新奇。
可身為爬坡手,衝擊終點的爭奪有多激烈,他往往只能聽人轉述。
然後同感地道聲辛苦了。
前隊友們都不是會八卦他人隱私的類型,沒有人問過他跟他視為唯一對手並執念不已的卷島相識的過程。這不阻礙,沒握著手機的時候,上騎行台的時候,更衣室換衣服的時候,平地暖身路段的時候——東堂的嘴巴空閒的時候,形形色色的話題流轉,時不時就會提起那個其他箱學隊員明明實際見面次數不多,卻對其性格、習慣和嗜好的了解將近鉅細靡遺程度的總北車手。
歸功於山神的慷慨及不吝分享。
他突然很想現在就打一通電話給卷島。
接近用餐的尖峰時間,漸趨客滿的餐廳越加吵雜,空氣不流通的室內擠得更加悶熱。溫燙的煎茶下肚,冒上腦殼的缺氧眩暈一陣一陣。
製造氣氛的盞黃燈光於頂上昏暗,空氣裡有什麼在催化,茶湯流過的食道還殘存著感覺,在胃底躺平。心臟怦怦地跳。
鬧騰熱烈的氣氛中,畢業後已然邁入成年的箱根學園車手朝應侍舉起手,決定延長久違的聚會。
忘了誰先點了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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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東堂安撫完過度熱情的後輩,突破重重包圍的時候,他才想起應該要去千葉代表的帳篷看看。
比賽結束的哨聲能激挑起很多情緒,激揚、興奮、不甘、酣暢,懷念。
這次在賽道上分別,他還是沒問卷島什麼時候回英國,也沒問他待在日本的幾天住在哪裡,甚至不確定他的手機有沒有換。
完美地忍住了衝動。
又或是依然沒有勇氣詢問。第二次。
沒有勇氣什麼?
追尋的急匆步伐帶領山神來到白色尼龍帆布前,唰的一口氣掀開作為屏障的布簾。
回應是迎面空蕩的總北帳。
保養公路車用的器材一件不剩,更別說是選手或前輩。主辦方提供的簡便桌椅好好地折疊起來安放在一角,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留下。
又消失了。他不自覺這麼想。
就像引得旅人歧途的山林幻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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