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虫ペダル】【東卷】半衰期(一)




某種物質經過特定反應降至初始濃度的一半所需的時間,稱之為,半衰期。

東堂盡八往這行說明上劃了線,在旁邊寫上:人們通常關心的是第一次衰變時所花費的時間。



有些東西,彷彿理所當然隨時會存在,放在那裡不用維持也不會逝去,直到交流的頻率不到原先的一半,才驚覺事實上自己並沒有什麼方法去挽回,只能瞪著眼看著它逐漸消失於原本存在的位置。



東堂闔上書,室外的光線透過圖書室的大片玻璃照進來,無雲的天空算不上晴朗清澈,穿過窗戶的顏色幾近透白,淺淺的髒灰伏在上面。



夏天就要結束了。







輸送口吐出大小形狀顏色不一的行李,間隔著擺在輸送帶上運送。規律運轉送出的是旅客們寄存的托運物品,橫越九千五百公里的飛行,像是開關亮起忙碌不停的工廠流水線,製造分送旅人和出發地間的連結。

別著大型蜘蛛玩偶的行李箱在數量眾多的行李堆中也能輕易辨認,卷島從橡膠皮轉盤上拽下他紫色和粉紅相間的硬殼箱子,輕巧的大小在國際航程動輒二十四吋以上的笨重裡格外顯眼。



他的手機這個時候於掛在臂上的外套口袋裡再次震動起來。

不疾不徐地撈出關閉飛航模式後震個不停的電話,他一手拉著行李踏出大廳,夾著抵禦空調、落地後開始變得有點妨礙的外衣,聽筒抵上耳邊。



「喂——」「小卷!」

應答的發語詞在完整發聲前就被打斷,通訊另一端雀躍的嗓音如同已經苦等了好幾個小時一樣急不可待。

「到英國了嗎?熱嗎?冷嗎?天氣好嗎?英國怎麼樣?」

「我還在機場。天氣……」卷島轉轉眼睛,視線落在機場大廳大面的落地窗上,繼續抬起頭張望懸掛在各處的指示牌。「也就那樣,夏季哪裡都熱得要命ッショ。」

「我說,不用這麼著急著打過來吧。」

「那怎麼行,我想當小卷抵達英國後第一個跟你講話的人啊。」電話裡的東堂得意地揚起語尾。

哈。短促的笑聲迸出卷島的嘴邊,帶上了他每次不自覺發笑時的愉快喉音。「這樣跟還在日本有什麼差別?」



行李的塑膠滾輪摩擦著地面,熙來攘往的人群淹沒找尋出口的腳步聲。卷島穿過狹長的廊道,在盡頭找到了換乘的購票口,地鐵將直接把他送往倫敦市中心。他會在開學前暫時與他的哥哥住在一起,或許還會花費剩下的幾週假期提前適應服裝公司需要幫忙的業務。

傍晚的太陽沿走道兩面對開的窗戶斜射,亮得晃了視線,連遠方建築都只剩邊緣模糊的黑色輪廓。下降的角度使得穿過大氣的光線往較長的波長偏移,橘黃染溢牆沿、地板,把通道裡的一切拉出淡灰偏暖的淺影。

陽光灑在他的側臉和微卷的長髮上,抹出纖瘦而稜線分明的側臉形貌,然後略過了被前髮遮住的那些部分,細軟的髮絲彷彿也在發著光。



瑩綠的半透明多次折著光線,虹彩的光暈就像理科課本上說的那種光學現象,有什麼在內部開始偏移,干涉過的十八歲夏日。



「沒錯!」那個總是活力滿滿的人隔著電話說,句間還夾雜了幾聲自我滿意的嗯嗯聲作為語助詞,回應的語言已經不是現在環繞著卷島身邊環境的文字。「就是沒有差別。」



語氣自然得就像他們之前的每次通話。沒有差別。



機場快線同樣充滿了來往的人群,售票口附近站著旅客,有的正抬頭確認班次時間及路線,有的則是靠著牆壁低頭確認不知道是什麼的資料,更有幾個和卷島一樣,按著手機透過電子訊號向不在此處的人接觸。

排隊的線道前面正巧沒人,他往亭子走去,匆匆向電話裡說了一句。「你等一下。」



衣料的摩擦聲穿越海底電纜到達,在東堂懷疑這究竟是訊號的失真還是卷島真的在摸索些什麼的時候,他聽到卷島的聲音響起,對話的內容似乎是在購買車票,結束之後禮貌地用標準的英文道謝,聽起來比剛剛對話的距離遙遠。



「晚點再說ッショ。」再度把電話拿回耳邊,卷島說,用的是他們共同的母語。「等等安頓好還要整理一番,之後再……呃。」



等他回到家,和哥哥打聲招呼,打理好房間,安置好自己的行李到能通電話,也早該到睡覺時間,恐怕不會再有機會說話。



說起來,現在日本幾點了? 




「小卷?怎麼了。」




卷島放下手機確認了一眼上面的數字,東堂的詢問散在空氣裡。溫帶國家的夏季日照時長很長,明明是接近晚餐時間的六點,周圍的亮度卻給人日光正好,時間流逝緩慢的錯覺。

他在腦裡加上兩地之間的時差,得出的是高中聯賽上代表東堂盡八這個人的背號。前綴當然是凌晨。



這傢伙……



「不,沒什麼。」算了。卷島想,一併吞回了那句再聯絡的邀約。



果然還是在什麼地方產生了微妙的偏差。

以延長的距離作為反應物,難以見面的共識催化,跟以往不同程度上的相隔兩地為指定反應,產物是——



黏糊糊的友情,密切交流的渴望,肯定不會是正確解答。







上了大學之後,生活該要有什麼改變嗎。



對東堂來說,脫口回答的必定是否定的答案。



離開步調悠閒舒適的箱根,來到相對繁忙而緊迫的東京。在箱根學園度過的住校時光,讓東堂沒花很多心力就習慣離開家人、與還不太熟悉的室友們分享一間寢室的住宿生活。

大學的社團很多,活躍的社團活動填滿了公共行事曆上的每一週,校園裡充滿歡欣的喧嘩氣息,鮮活生動的「青春」兩個字在跳躍。他想也沒多想地往自行車競技部遞交了入部申請,隨後立刻就受到了歡迎與矚目,成為備受期待的正選。

高中聯賽的事跡在公路車說大不大的圈子裡傳遞,大部分的人都聽過他的名字。這也在意料之中。爬坡時聚集等待在賽道邊的粉絲數量好像還比之前多了一些,他會在過彎的時候一視同仁地擺出他自我感覺良好的笑容,心情好的時候,還會依照女孩子們的要求伸出手把他們全都指過一遍。



他還是會打電話給卷島。

接通的次數也和高中一樣少得可憐。也許還更少了一點。

阻礙了他與他認定的對手交流的,除了原先想到就打,完全能稱為騷擾等級的密集電話,最終導致了對方有時蓄意放置的惡劣舊因,還加上了時差。

日本到英國,九千多公里,距離造就的時空差異,僅剩三小時的共同陽光時間,還要遙遠的歐洲島國機率上微乎其微的沒有降雨。

與清醒時間同樣拮据的,還有越洋電話的一口一口侵吞,他見底的零用錢。



於是東堂開始打工,在學校附近的餐館,一份簡單的應侍工作。

成長於東堂庵的長期耳濡目染,以及從體內自然而然流露出,以招待客人為上的態度讓他順利度過兼顧於課業、社團及打工之間的適應期。

他原是為了保持餘裕,和脫離家庭後誰都會有的、渴望擁有獨立自主的興奮感受而開始工作,接著失笑地發現自己的一舉一動正深刻地證明自己的姓氏是東堂這一項事實,認清自己果然還是有點幼稚。

正是十幾歲的人會有的思維,沒比誰成熟,也沒比誰懂得多。



然後他花掉了更多時間。



每個月工資發下來時,東堂總會不自覺留下一部分存起來,儘管他自己也並不明白儲蓄的目的是什麼。

大概是自小被教導的美德之一。



等到他察覺的時候,他已經和卷島完全斷了聯絡。



沒被回覆的未接來電以及郵件在他未曾發覺的情況下,漸漸連發出頻率都降低。

仔細想來,就連上一次主動撥打那個印在指尖,幾乎要成肌肉記憶的號碼是什麼時候都沒有印象。更別說在那之前,極其珍稀地被接起的最後一次通話,掐著睡前時間及賭上隔天早課昏昏欲睡的風險,他躲在宿舍的窗台邊又跟卷島說了些什麼話。



再也聯絡不上了。



認知到這個事實並沒有花費他很多精力去心理調適,在初期席捲而來那巨大得令人絕望的空虛後,必然又無可奈何的結論震盪在他恍如失去了心跳的胸口,空蕩得連發痛的感覺都盡數喪失,冷靜得不可思議。

東堂沒有像高中聯賽第一天,得知無法與卷島一決勝負時那樣悲憤,那樣聲嘶力竭,那樣撕心裂肺。

他照常上課,照常打工,照常參加社團活動,照常比賽。



這也是沒辦法的啊。每次張口,他沉著而理性的腦子總輕而易舉地告訴他這個結論。

自我說服的句子梗在喉嚨裡,真正出口的卻是近似於哀鳴的嘶呼。

小卷。他只是習慣這麼喊,已經不抱有得到回應的期待,何況這個暱稱的主人怎麼樣也不可能聽到。小卷啊,小卷。



就像跟高中相比,競爭更加激烈大學的山岳賽道上,早已剩下他一個人。



第二年他回去看箱學的後輩比賽,伊呂波山道,途中有不少高難度的髮夾彎道,途經寺廟、湖泊跟瀑布,海拔四百公尺的險峻坡道,很適合像他一樣,對著山際有著強烈偏執跟渴望的爬坡手。不過他這次也只能做為一個鼓舞後輩的「厲害前輩」,遠遠地站在一旁旁觀。



原本僅只是這樣的。



響起的手機鈴聲打斷他原先想要參與第三天的作戰會議的想法,東堂早就不抱期望地以為不會再聽到的,混合著喉音跟鼻音共振的獨特嗓音又傳進他的耳裡。

「東堂,你聽過吊橋理論嗎。」那個聲音出國前曾這麼問他,然後答案又被他們心照不宣地敷衍過去。

他在後輩們仰慕又崇敬的目光中奪門而出,無暇去顧及勉強借來的車衣是不是土得破壞了他的美型形象,未經調適的公路車是否又會影響山神沉睡爬坡的精準無聲。



揚聲器傳過來的話語簡潔而清晰,他不知道是因為此刻兩人比以往的一年來都還要靠近的距離,還是是因為這個聲音本身就足以在他空洞的胸口迴盪出巨響。

一時之間竟不真實得難以理解。



「我在榛名山上,現在給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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