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虫ペダル】【東卷】半衰期(六) 完




前篇:【弱虫ペダル】【東卷】半衰期(五)







一九七四年,加拿大心理學家曾進行過一項心理學實驗。

他們請一群年輕的受試者走過一條又長又晃的吊橋,當受試者走完吊橋之後,安排一位女研究員等在吊橋的出口,對他們說:我在找受試者,可以請你幫忙嗎?如果你想知道實驗流程,請打電話給我。

人們走過山裡的吊橋,腳底下搖晃的不穩積累不同於踩在踏實平地上的不安,經高聳的吊橋催化的跌落恐懼不斷威脅著求生本能。

呼吸變得急促,心臟也因而撲通撲通跳動。

此時心跳加速的感受,很容易被錯誤地認為是受到身旁的人散發出的魅力吸引,從而產生陷入戀愛情感的錯覺。

研究人員發現,如果人類無法明確識別引發自己生理反應的刺激來源,則會將這樣的反應判歸於記憶中最相近的想法。

實驗對照後,有更多的受試者主動與女研究員聯絡。



在心理學的專業術語上,將其稱之為 Misattribution of Arousal,「心理激發狀態歸因謬誤」。

俗稱,吊橋理論。



卷島裕介走過那條長長的橋,忘了橋的兩端各自連接著哪座山的山道。

溪水在遙遠的腳下潺潺,僅容單人通行的橋身晃蕩,不安全的感覺伏在扶著吊索的指尖,一步一步獨自前進的步伐之間,視線盯著前行的腳步,向前邁進。

另一雙鞋闖入視野,停在他的鞋尖前。

他抬起頭,眼前主導山間的山神朝他笑了笑。

那個人自遠方向他走來,沿著橋、沿著路、沿著山。



橋面在晃。



卷島無奈似的發出嘆息,接著卻咧開了情緒完全相反的笑容。

爬坡手們如此地直白純粹。之所以能夠抵抗著肌肉哀鳴、鼓譟著渴望休息念頭的缺氧腦際,不斷將自己逼迫到極限,直至山際,不過只是單純地想比任何人快一分也好、一秒也好,更早到達那片未經染指的風景,將其獨佔。



頂端的景色,一定是不曾想見的美麗。







陽光透過大面的落地窗灑落室內,卷島單手拉著簡便的行李箱向光亮的來源走去。

為了節電,午後的機場沒點上幾盞人造光源,暖和的日光在人的身後稀稀疏疏割出幾道淡影,氣溫中的熱度被隔在厚實的玻璃外部,就算觸摸窗面,也僅能感受到經由冷氣吹送而降溫的冰涼,在夏季並不討厭的觸感。

「你可真會挑時機ッショ,東堂。這次也是登機前。」他對著電話說,毫不意外收到了幾聲得意洋洋的笑聲。

「那當然,沒有好好道別可不行啊,小卷。」

他把手貼上落地窗面,沁人的涼意降低掌心的溫度,撫平將動而未動的浮躁,窗外的長途飛行客機已在指定的位置就位,純白的大面積機殼在幾近直射的日照角度下反射大部分的光線,亮得有些刺眼。

即將搭上那班飛機的旅英留學生移開視線,混凝土色停機坪上,刻苦的專業機師在烈日下滴下堅守崗位的辛勤汗水。空橋接上,連結了機艙和機場間的空間。

等到下一次機師推動空橋,訓練有素的機上服務人員關上機艙的艙門,客機裡的空氣,將和日本永遠地分開。



「你說搞不懂,我在想的全部就是這些。」

「抱歉啊,我是個現實主義者,實在說不出『就算不能見面還是要一直是要好的朋友』這種話。話說,我也想不出你想聽的到底還有什麼ッショ。」

卷島站在沙發前,抱著手臂,頭部像是覺得眼下的狀況非常難以處理那樣的輕微偏向一邊,複雜的眼神落在東堂臉上。



別——「做不到。」



直接了當的回應在東堂慌忙開口又還沒真正發出聲音的那一刻不留情面地響起,打斷所有的餘地轉圜與可能,果斷掩熄了甚至尚未具體成形的願望。



「『不要回英國』的回答是這個。不過我想,你大概不會說出來。」

「你可能根本沒發現自己正在這麼想ッショ。」



他望向那對不可思議而瞪大的眼睛,不禁在心裡又一次嘆起氣。

東堂好看的眉頭略微抬起,睜大的雙眼透出濃濃不可置信的驚詫,震顫的眼瞳忘了眨,眼底已經沒有醉意的混沌,頷部受驚而下垂。

那張總是滔滔不絕的嘴張得老大,一個完整的句子也吐不出來——就算好不容易從喉裡擠出聲音,也僅僅可能是結結巴巴喊著他的名字,作為驚訝時的無意義發語詞。



一向如此一驚一咋,什麼都寫在臉上,太明顯了。



「……但是全都暴露了啊。那不就只能選擇無視,或是索性裝傻了嗎。」



「盡八。」



在最後一個音節落下的瞬間,更加誇張的訝異綻在那個已然足夠吃驚的表情上,超出了以往相處累積可供判斷的任何資訊範疇。

這次,卷島沒能讀懂這個神情的意思。




「所以呢,還有什麼要說的嗎。祝福、告別,這些去年都說過了,再來一次難道不覺得彆扭?」小指支撐著手機的重量,卷島無意識地以指腹摩挲時不時晃蕩過來的手機吊飾。

「不過,就算你沒什麼漏了說,我一落地你多半還是會直接打過來吧。這麼說來,這通所謂道別電話的意義到底在哪?」

「唔啊,你這麼說的話我還真無法反駁。儀式感很重要啊,儀式感。不是我要說,小卷對這類的事情也太隨性了。」

「不,如果你的儀式感是在別人生日的時候送出跟你成對的手機掛繩,神采飛揚地讓人強制接收一大串『下個月就換我生日啦』的無意義資訊,我是真的不理解ッショ。」

「啊啊啊,真刻薄啊,小卷!」

「哈。」



提醒登機時間的廣播響起,繁忙的機場因為偌大而顯得空曠,柔聲的女音唸著班機編號、目的地、登機口,請頭等艙跟商務艙的旅客先行登機。

原本安靜的候機室發出幾聲疏落收拾隨身物品的雜音,旅人間交談的音量在堆疊擴大,三三兩兩排隊進入有序的隊列。

一個有著兩個小孩,金髮綠眼的四口之家經過卷島的身後,高挑的男性攬過最小的孩子,扛到肩上。

Let’ s go home. 他說,口音聽起來是純正的英國人,牛津腔。肩上的孩子咯咯地笑,不知道是因為聽懂了,還是在為豁然提高的視野感到新奇。



「小卷也差不多要上飛機了吧。」東堂遠比廣播還要立體的聲音振盪在耳際。「那麼,就跟上次一樣,再——」

「東堂。」



「無法保證一直是要好的朋友,沒有這種事。」



「嗯?還有什麼要說的嗎。雖然說已經報到了飛機不會飛走,但是讓別人等還是很失禮哦。」

登機廣播以跟第一次一模一樣的音調宣告第二批旅客可以開始列隊,卷島拉著自己的行李箱,往隊伍的最末尾移動。「我下個月在諾福克有場比賽ッショ。爬坡,個人賽。」

哦哦哦。通過電子訊號的傳遞,回應的尾音是一種難以辨明的自豪,他猜想,東堂的嘴角也許是上揚的。

「那,絕對要讓他們大吃一驚才行啊。連英國的山神也是。」



「你啊,還在騎車對吧。我說過,只要還在公路車上,我們就是永遠的對手。我沒有打算收回這句話,這是山神的誠信。」



第一次聽到這句發言,是在高三 Inter High 完,被邀請去東堂庵作客的時候。

當時他聽著這沒徵求他的意見,用理所當然毫無猶疑的態度宣告的、聽來近似於承諾的宣言,感覺到一股與爬坡時相似,又在細節處有微妙不同的躁動。他將其歸因於有所隱瞞的忐忑、對真誠心意無以回覆的不安、辜負情結的心煩意亂。

被溫泉水泡暈的後輩甦醒過來,將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轉移,喪失了機會說出去英國留學的計劃。包含放棄公路車的計劃。



那傢伙,不知道記不記得一年以後他居然又重提了一樣的話啊。明明聽起來那麼像一時由激動心情主導脫口而出的情緒性言論。

不過,就算記得酒後再提的醉話,也改變不了什麼就是了。



地勤人員取走他的機票,刷過上面的條碼,快速瞄了一眼護照上的姓名對照,邊點頭邊以日語向他說:「祝您旅途愉快。」

登機的空橋經過艙等的分流而不算擁擠,就要遠行的腳步聲迴盪在艙板間,被底部淺短的灰質毛料地面吸得乾淨,殘存步伐踩踏的頓響。



「再見了,小卷。」「啊。」

「十三小時後我會再打來。」「還是一樣不放過人。」

「記得多少回個一兩封郵件。」「要求太多了ッショ。」

「才不多啊。不然,至少接電話,我想聽爬坡賽的事。」

卷島依著自己的編號找到座位坐下,靠近機翼的位置,從小小的方窗往外看,視線的大半部分都被提供升力的機板遮擋。另一頭,東堂悠閒的語氣還是半開玩笑的餘裕,真假難辨。「不接我就要直接飛去英國看比賽了。」



艙門關閉的時間在倒數。



「哈,真不愧是溫泉會館的少爺,果然說出國就出國,講起來一點也不費力ッショ。這只是個地區交流性質的小比賽,沒有親自來收集情報的必要。」

「你當你在跟誰講話啊,小卷?別小看我,我可是靠著自己的力量存了不少。」

他背靠上客機座椅,左右調整找尋了個能令自己舒適一些的姿勢,以應戰接下來橫越半個地球的航程。隔著雙層隔熱的壓克力窗板,窗外遠方的天際線貼熨著山形,稀淡的雲層攀在其上。

「是、是,真了不起。」







沿著校區旁的山峰來回兩趟,爬坡結束後,再回到部室進行一個小時的騎行台日常訓練。車把上的計時器響起宣告自主練習結束的嗶嗶聲,東堂爬下滾筒台,牽著車來到車棚安置。

抓起脖子上掛著的毛巾,他以其中的一角擦拭練習途中燃燒了氧氣與熱量逼出的汗水,回到更衣室。

大學社部的休息室和箱根學園的配置倒是沒有很多相異之處,供人短暫休息、方便換衣的長椅擺在中心,牆邊的兩側是部員擺放私人物品的鐵櫃整齊排列。



他打開屬於他的長櫃,撈出側包中的手機確認時間,習慣性地解開螢幕鎖——



稀奇地,居然有一通未接來電。



向來是自己與其他人聯絡,並且時常被拒絕接聽,很少有機會收到他人主動來電的人眨了眨眼,好奇地點開紀錄選單。

然後他唰地直接關閉螢幕,揉了揉眼睛,再次開啟紀錄表,確定了眼前的名字不是訓練後過度疲憊所產生的幻覺。



認真的嗎,不會吧。



未等他反應過來扼腕竟然錯過了如此珍貴的通話機會,手中的手機在他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再次震動了兩下。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訊息提示,卻嚇得他差點沒握穩,幾下拋接抓回重心的過程中,吊墜跟機殼相撞,咔咔作響。他急匆匆點開了新的通知。



那是一封附帶著相片的多媒體郵件,相片中是一片寧靜漆黑的夜空。照片的下方打上了幾行文字,能看出發信者試圖表達當下想法的努力,以及努力之後依然語焉不詳的內容。



倫敦太亮了,還有霧,什麼也拍不到,還是日本好一點。



高強度運動後的心臟,怦怦直跳。



比如名榛山,比如同樣繚繞著霧氣的箱根山頂。



壟罩著東方島國山峰早晚的霧氣,在陽光下被照得清透,最終總會無所遁形地消散。

於是,曾被忽視的反應式改動,不同於以往的化學反應開始運作,衰變的時間延長。



東堂抬起頭,室外的光線透過更衣間的單面玻璃照進來,無雲的天空晴朗得清澈,部員輪值打掃的單間窗戶乾淨整潔,僅在邊緣有幾處清掃後留下的水痕。



夏天又要結束了。





【弱虫ペダル】【東卷】半衰期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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