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弱虫ペダル】【東卷】DEAL(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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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精心擦得油亮的皮鞋在暗紅淺黃螺旋花紋的短毛地毯上行走,前行的腳步聲被柔軟的質料削去了可能發出的噪音。賭場寬廣的大堂內吊著一株株玻璃製吊燈,燈芯穿出暖黃色的光芒,沿垂著的透明裝飾菱形方塊,在邊緣折出散射的隱約虹光。
起於貪婪的動機,迫於欲望的驅使,以渴望不勞而獲的怠惰引誘,簡易又快速的刺激為憑。
這個地方慫恿著賭客們在賭桌上大肆揮霍自己的理智,以為自己仍然冷靜但逐漸壓抑不住源於興奮及焦躁開始滲出汗水的指尖,分明追求著人性中最虛華不實的部份,還要佯裝鎮定地一次次推出手邊的籌碼,去拚搏、去奪取、去失去、去浪費,急切地奔向一無所有。
利用著人類的黑暗面發家致富的社交場所卻總被數不清數量的嵌燈照得亮敞。帶有重量的鋼珠撞擊塑膠盤面零零落落發出的聲響,近飲料吧台區撥放的音樂,竟真能引人感受到放鬆與舒心,光鮮亮麗又自然而然地邀請賭徒們將脆弱而醜陋的渴望不帶掩飾地展示出來。
東堂皺了皺鼻子,不是很明顯地沉下眼色。果然不是很喜歡這種地方。
「今天晚上可供部署的地方包含了賭台區,左側的飲品區,還有前排的交誼區。如果有需要的話,除了後面的單間,櫃台換籌碼的地方你們也可以安排人。」
賭場的負責人本人出乎意料地給人一種沉穩的感覺,低沉而正氣的嗓音敘說事情的時候僅控制在幾個人能聽見的程度,仍不用很費力就能聽得清楚。
除此之外,骨架良好的體格被剪裁完美的西裝包覆,筆挺的襯衫之下,看得出肌肉的主人平時並不缺乏運動。長形的粗框眼鏡鏡後的眼神也堪稱正直坦率,怎麼看也不像是掌握著 C 市最大商業娛樂中心的巨頭。
而現在這個正直的深松石綠視線落到了他的頭上,停下介紹的步伐。
「員工的部份,相關重要人等我都已經通知了……說起來,這位警官倒是第一次見?」
「喔,他是東堂。」正在隨身手冊上抄錄要點的荒北在他反應過來自我介紹以前,搶先奪取了他開口的機會。「平時不是我們組裡的,這次我請他來協助一下。」
隨意地回話完之後又繼續低頭規劃安排了,偶爾還按著耳邊的警用耳機低聲不知道在吩咐些什麼,可以說是十分忙碌。東堂瞥了他一眼。
別的組,真好意思說,都不怕引起我們線民的不安。
然而負責人聽著這樣的回答只是不置可否的點點頭,沒有繼續追問東堂的背景來歷,單單在他的臉上多看了兩眼。「我相信警方的判斷。」這麼說著把他們引到了會客大廳。
好沒勁,沒動力。這種又吵又沒有任何藏著細節證據與線索的地方,實在是沒有引人停留探索的欲望,唔。
C 市的商娛中心內部結構特殊,與其說是單純的娛樂聲色場所,更像是一個供國內國外遠道而來的各界人士展示成果、舉辦活動、進行社交、聯絡感情的大型活動中心。
從旋轉門外彎曲環形的車道入內,迎面而來的是提供詢問及各式服務的迎賓櫃台。櫃台的右側是演講與展覽廳,偶爾會邀請在特定領域有重大貢獻或是特殊表現的業界人士進行經驗分享或是指導講座;左側有一部電梯,前往三樓以上是旅客們休憩住宿的客房區,平時必須要使用房卡通過門上的感應認證才被允許搭乘。今晚警局也在這裡為他們安排了住宿,可只怕他們是沒有機會享受由高級旅館配享的客房服務了。
他們現在從連接著賭場入口的櫃台正後方幾公尺處出來,為了降低音量而鋪著棉質填充物跟軟墊的沉重的門,在行在最尾的荒北隨手鬆開後以頗長的週期緩慢地反覆搖晃。在油壓控制的力矩回歸平衡之前,來自賭場內的喧鬧聲音在他們耳後像是被裝了定時消音器一樣吸壓得一段一段。
「最後,重頭戲在這裡。根據那個小偷寄來的預告,他的目標是這個。」
話音的盡頭,映入眼簾的是淺色大理石製迎賓櫃,迎賓櫃旁的展示台上,正架著一個有成年男性半個手掌大的翠綠寶石。在熾熱的展示燈的照射下,靠近邊緣的地方居然有著幾乎要透明的純淨通透感。
「亞歷山大石,說是我們這裡的鎮所之寶也不為過。現在看著是正綠,在亮度不足的地方看起來會是酒紅色的。」當初還是領國家補助才買下來的。負責人微笑著補充。
「都已經預告要偷了,還大咧咧放在這沒問題嗎?」東堂偏過頭,視線掃過整個大廳暗數平常僅憑賭場娛樂中心自己配置的保安人員數量,腦裡不自覺浮起之前看過有關這種稀有礦物的資料:斜方晶系,短柱或板狀晶體,二色性,非均質,折射率 1.75。
「當然有問題,所以現在這個被替換成玻璃製的替代品了,不管用什麼光照都不會變色。不過擺在這個燈光長亮的大廳,一時之間客人大概也看不出來。」負責人說。「撤下來的石頭放在剛剛跟你們說的後場單間了,你們今天那裡也會配署警力吧。」
「會是會。」荒北終於放下按著耳機的手,抬起頭加入了話題。
「不過我猜,」荒北把筆插回口袋裡。「那個也是假的,對吧?」
「兩個都是假的?」
「嗯,都是假的,真正的亞歷山大石在我們收到預告信函的那天就送去中央金庫暫放了。」負責人同意地點點頭。「雖然我覺得被得手的可能性並不高,畢竟慎重一點還是比較好。」
服務台內的接洽小姐遠遠地看到走到前台的他們,朝負責人微彎了腰示意,接著接續回覆前台客人的詢問。
「目前來說就是這樣,如果還有什麼需要配合協助的地方,可以隨時來二樓的辦公室找我。已經知會下去了,出示警證就會被放行。先前荒北警官要求的制服,我也一同放在那個存著假石頭的隔壁單間了。」
他們一同繞過迎賓櫃,負責人在電梯前停下。
「那麼,就拜託你們了。」
「謝啦,金城。」
面對著電梯,他們身後的正被使用著的演講廳還關著門,從透明的門外望進去,能看見坐滿了聽眾的講堂內排排擠著黑壓壓的頭,座無虛席緊密排列的程度充分顯示了這次示範講座的講者的人氣程度。
東堂好奇的把視線轉到門口,演講廳前的展示木架釘著簡潔設計過的海報,將於近期舉辦的演講題目、日期以及主講人清楚地印在上頭。他依著今天的日期朝主講人的名字那欄對去。
卷島裕介。
剎時之間,他彷彿無法理解般地猛然眨了眨眼睛,腦內網路在砰的刺激下炸出了細小的火花,電流快速地朝被塵封已久的記憶區快奔竄而去。有些影像被這個突波激得乍亮起來。
晚上在超市遇到的人,怎麼找也找不回來的人。
有著特殊長髮的人,怎麼都想不起來的人。
讓他無端地感受到失落的人。
他中學時期,為了打發時間而去的補習班裡,坐在他的隔桌,從沒開口說話,總是專注的盯著補習班老師的人。
用不端正的姿勢趴下寫字時從過長的側髮之間,偶爾可以看見抿起嘴角旁的黑色沉澱;抬眼望著黑板上的字跡發呆,撐著頭的角度隱隱可見同側的左眼下同樣有著吸引人注意力的淚痣。
卷島裕介。他是從放在桌面上的筆記本封面上寫著的漢字才知道了對方的名字。
零碎而遙遠的記憶中,無聊得令人要發瘋的補習時光裡,他曾經不只一次想要向對方搭話。
那時候他有回應他嗎?
過去與現實在頃刻間交雜,他不自覺地朝向演講廳的門靠去,混亂的模糊之間,有什麼字眼從他的胸口湧上,梗在他的喉間,卻怎麼樣都吐不出來。
「喂,發什麼呆啊,東堂。晚點的工作多著呢。」
荒北靖友單手架上他的肩膀,把他的注意力由奔遠的意識中拉回,咧開了不懷好意的笑。
「走吧。我們去看看晚上的『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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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六點半,原本擠滿講廳的聽眾們漸漸散去,有人搭乘電梯去佈置適切的客房準備小憩,有人離開此處回到了他們小而舒適的家,更有些人匆匆換了衣服,逕直奔向迎賓廳後的入口準備迎接一個晚上的狂歡。
經歷三個小時的講習課程,此刻終於被戀戀不捨的聽眾們熱情延長了的問答時間給放過的演講者,脫力地垂下了肩膀。原本大小剛好的大衣像是為了這個悲慘的畫面增添點戲劇效果般地滑落,他有氣無力地繼續收拾講桌上屬於自己的雜物,無奈拉了下衣領,用圍巾把高度固定,超過肩膀的長捲髮因此被壓在粗毛線編織的酒紅纖維下。
為他接洽了這場演講活動的經紀人整理完後場的混亂,自門外回來,看著他這副悲慘的樣子不留情面的笑了出來,遞出手上剛從賭場飲品區搜刮來的兩瓶罐裝咖啡中的其中一瓶。
「辛苦了。」
他接過提神飲料,經紀人把自己的那罐暫且放在了講台邊緣,空出雙手靠過來幫他收拾電腦以及即時投影機。此時工作之後已經開始攝取熱量的經紀人口裡叼起平時最喜歡的能量餅乾,在收納物品的空檔往口袋裡又掏了一隻出來,發出的聲音有些含糊。「餓了吧,吃嗎?」
「這個就不用了。」卷島拉開鋁罐的拉環小小啜了一口,廉價咖啡因混合著金屬的不自然味道讓他皺了皺眉,他擺擺手拒絕這個接踵而來的囫圇投餵。
「快點結束快點走就好,這次這個真的很麻煩ッショ。」
「也沒辦法呢,壽一指派的工作總是不容易啊。」
「回去的時候提醒我這次要漲仲介費,」他放下咖啡罐加入收理演講工具的行列。「至少要三成ッショ。」
短暫的沉默在他們之間隨著收整時紙張頁角彼此摩擦的沙沙聲積澱,在他們的努力之下,散落著幾份示範稿的木色質感講台桌面總算回到重現天日的光淨整齊。
把最後一份資料稿收回黑色網布的電腦包夾縫裡,經紀人壓低音量湊近他耳邊,赭紅橘色的微捲頭髮一瞬間佔滿了他眼角餘光的所有範圍。
「裕介君,那些人。剛剛你還在演講的時候在門外湊著的。」
「嗯啊,是警察吧,大概。」
不來才奇怪呢。這句話他嚥在舌下,沒有說出來。
關上演講廳的燈,講堂跟人來人往的中央大廳只有薄薄一扇玻璃的阻隔,門外的光線不受阻礙地穿過透明的介質打入失去了燈源的室內,把兩個人朝門走去時黏在腳下的影子勾得彌長。
配合著其中一人比起常人來說稍長了些的手腳比例,複數光源造成的半影交叉層疊,印在地上像一隻突現的巨型蜘蛛爬行而過。
那個人原來成為刑警了嗎。不過以當初的印象來說……更適合鑑識官啊。
「你這反應,有認識的?」
他因這個問題停頓下準備拉開玻璃門的手,架在不鏽鋼門把上的指間感受到金屬的高導熱係數從肌膚表面將他的體溫蠶食而盡。
不堪回首的記憶不受他意識克制的開始對他的腦內翻箱倒櫃,一個張狂的笑容伴隨著高亢的笑聲粗暴地傾翻而出。他轉過頭,在經紀人與笑容的主人有些相似又在氣質上截然不同的靛藍色瞳膜中,看見了自己盡最大誠意扭出的、誰看了都會脫口而出「可怕」的、絕對是過於勉強的上揚嘴角倒影。
「不認識ッシ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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