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虫ペダル】【東卷】山は知っている(三)




前篇:【弱虫ペダル】【東卷】山は知っている(二)







細碎的光亮在分秒流逝的時間中逐漸轉明,無法用薄薄的一層眼皮隔絕。卷島略略睏倦地睜開眼,光線刺激下的眉頭輕微皺著,於睡眠來說過於明亮的光照,在真正張眼後反倒只是恰能看清楚室內擺設的恬淡亮度。

他有些茫然地望著視線正前方的天花板發呆,早晨的陽光把古老的屋架照成淺淺的棕色,年歲從裂開的木質紋理中蒸發,和空中的灰塵在暖澄的光亮裡打旋舞著,嫩褐的色澤像新生而富有生命力的枝幹。

耳邊是僅有未開發的山林會有的清脆鳥鳴,頭下的枕頭又扁又硬,雖不舒適但能感受到乾淨的氣息。卷島半撐著身體坐起,扶著額待了一會,腦裡鮮明又不合常理的畫面一幕幕一閃而過。

繞不出頭的山路,瞬息之間移動包圍上來的樹林,無法離去的神社,發怒的神靈。是夢……嗎。



都說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某種程度上,能夢到這種夢境,倒也是滿切合現實的。他自我解嘲。



木造的房內是木頭烤乾的暖暖香氣,氣味之中潛伏著細微的黴味,再更下是幾不可辨的濕氣。傳統日式建築都會有的古舊味道有種遙遠熟悉的感覺,但明明他從小就生長在鋼筋水泥砌造的都會住宅,優渥的家境連帶的是良好生活習慣的養成與環境維持,更沒有什麼住在鄉下郊區,逢年過節總要拜訪的親戚。



他踏出房間穿過長廊,憑著幾次外出住過溫泉旅館的經驗走向應該是餐廳的方向。中庭滿是生機盎然的嫩草與白黃小花,靠近廊邊的地方種了幾棵他說不出名字的樹,兩邊的廊道被圓滑的灰石子路連接。

他無暇欣賞這樣別緻的裝設,某種不安隨著心臟怦怦地跳,凝聚於拉開門前伸出的指尖。

猶豫的躊躇可能是一世紀,事實上僅是不到一秒之間,卷島將紙門沿著精巧的軌道唰啦拉開,眼前以堪稱標準的坐姿跪坐在矮桌前,他認為只存於夢境中的青少年聽到拉門的聲音抬起頭轉過來看向他,墨藍色的眼底映著陽光的角度一晃,倏明而暗,眼角彎了起來。



「早安啊。」那個人無比自然地說,回過頭繼續剛剛中斷的動作,將手裡檀木筷尖夾著的野菜放進口中咀嚼。



不是夢啊。卷島不自主地想,自己也沒發覺:太好了。







低矮的方形餐桌上擺著兩套餐具,對坐的兩個位置之間是簡單的幾道鹽漬魚、味噌湯。餐桌的其中一個座位被占據,對面尚未有人入座的那個空位放著一碗白飯,黑短髮的青少年自己碗裡已經剩下三分之一的量。

「你是人,光看著別人吃東西不會飽的。」青少年吞下嘴裡的東西,以尚稱友善,甚至是有些感到有趣的愉快語調說,接著巧妙地從中間的盤子分下一小塊魚肉夾進碗中。

卷島掃視了餐廳幾眼,明白過來這是要他直接入席自己動手的意思,也沒糾結細節太久就坐到了那人的對面。他碰了碰碗,那碗白飯是煮好後放了一會的溫度,溫溫的,不太燙,也還沒變冷發乾,是正好入口的程度。



面對面坐下後是之前沒有意識到的接近,進食中幾次伸手夾菜時,一抬頭就能看見對方吃飯的專注神情,就像在進行什麼需要十足的注意力的事那樣慎重其事,又或單純是在對食物表達敬意。

與人同桌共食必然的一點,是彼此的動靜都低頭抬眼可見。卷島盡量維持著自己視線下垂的低角度,裝作熱衷於碗裡的白飯。他沒什麼朋友,也很少跟家人一起吃飯,更別說就算是一起吃飯,也不會用這麼小的桌子,使他視覺上如此地——與人親近,他不擅長的那種距離。

換掉了昨天那身藏青和服的青少年靜靜坐著動筷吃飯的畫面讓他看上去更像個普通的高中生,光憑外表,正是與卷島差不多的年紀。他拿筷子的姿勢很好看,就像哪家嚴格教育下長大富有禮儀的少爺,優美的手型於指尖施力時繃成近乎完美的弧形,並非過份削瘦而顯得骨節分明,卻能看到富有肉感的生命力。僅僅是夾菜這種小事,氣定神閒的態度,是彷彿能精準確實地知道自己使用多少力氣才能剛好達到目的,又不至於過度施力的餘裕自信。

卷島習慣性地在腦中速寫這個動作中每個關節與肌肉的細部動態,然後那隻正在挑掉魚刺的手停了下來,手的主人瞟來一眼。他立刻心虛地移開視線,視線相觸的時間短暫得不足以提供解讀情緒的必要資訊,自我感覺極度不佳:喂、喂。裕介,這種情況下你還在想什麼。



然而對方並沒有放過他的打算。當那個人清空了自己的碗,拾起筷子走到水槽簡單清洗餐具,卷島好不容易才稍微放鬆了一點點過於緊繃的肩膀,青少年又踏著明快的腳步回到桌前,就著他對面的坐墊坐下,一手托著頰以毫不掩飾的目光直盯著他看。

「……發什麼愣,吃不下了?飯量未免太小了。」

語氣是跟已經認識了很久的友人或是同學說話一般自然。



令人頭痛,不講道理。



神經再怎麼粗的人,被用這種視線盯著看都沒辦法好好地繼續自己手上的動作好吧?

他放下筷子,無奈地索性抬起始終低頷的下巴,反正本來也沒多少胃口。「所以你無故把一個人困在山上做什麼?」

「觀察。」撐著下巴的人理所當然地說,沒有一點被冒犯或是直稱的不悅,不如說打從一開始就始終有意散發一種「不需要太過拘謹」的氣息,換了地點場合會讓人十分自在放心交流的態度。

「觀察?」所以卷島就像在磁場中順著磁力線移動的磁性分子,又像大地上不假思索朝地面墜落,不足為奇的每個物品。無意識地受著環境的限制行動,還無感於自己正遵循著運行一切的規則,在這種氣質氛圍的籠罩下,用絕不會是平時與剛認識第二天的人會用的隨性態度說話,還對這個明顯不是人類的存在毫無邏輯的回答弄得無言,差點沒當場笑出來。

「沒錯,就是觀察。」那個態度依然是適切而適宜交流的,對方點點頭,眼神還在他身上,眼神後的靈魂卻像飄遠到了卷島不會想到的地方,降低成自言自語的音量,可還是能夠讓人聽清裡面的困惑。「……真的很奇怪。」

「奇怪什麼。」卷島抬起眉心。「沒看過的金花蟲品種嗎?山神大人。」



話音落下,一陣難以言喻的窒息感猛然層疊緊密地濃厚起來,引起卷島生物本能地震顫,脊椎緊縮。原先和緩的對話氣氛彷彿一種精密佈置起來的錯覺假象,那個假象原該是不帶惡意的,而在此刻,這種蔽障被他無心之中錯手劃破,揭開其後不那麼讓人容易接受的面貌。

喘不過氣的窒礙感讓盯著他眼睛的直視目光變得難以忍受,由上而下釋放一股隱密而幽微的威壓,彼此位階的不同非出於本人意願但明顯地散了出來。

那個眼神總歸是讀不出情緒,也讀不懂。

空氣裡有什麼令人不安的東西在攀升,每一個瞬間都感覺再多那麼一點就要超載繃斷,又還在往更加緊張的方向逼緊。望著卷島的眼瞳深色沉澱著,擴散於突然產生的沉默裡。卷島以為過了很久,久到他幾乎認為對方的眼底會再次亮起昨天那個讓他毛骨悚然的恐怖金色,劍拔弩張的緊繃又陡然解除。



「東堂。」

那個用著和前時無異的眼光看著他的人眨了眨眼,回到了愉快和緩的輕鬆裡,足以使任何人放鬆心安的弧度揚起,距離卷島的疑問後不過兩三秒,正常人回話的間隔時間。「我叫東堂盡八。」

「……哦。」從頓愕中回神,卷島鬆開桌下不知道什麼時候屈起的手指,右手離開左手手背,慣常握筆的手背肉上泛起淡淡的紅痕,才後知後覺地覺得好像有點痛。

「所以呢,你的名字?」東堂撐著頭,緊迫盯人的視線總算移開,仍在他的淚痣、唇畔、欲言又止的嘴角遊蕩,估量著什麼。適意的笑容始終保持著,如同在提醒卷島他這個遠居深山的非人神靈都比卷島更懂得人際交往的禮節和分寸。「對方都已經自我介紹了,報上自己的姓名是常識吧。」



原來神不是什麼都知道的嗎。



保有隱私的感覺明明該是慶幸,懊惱的情緒卻毫無道理地湧上。卷島覺得自己分明知道理由,又在徹底清晰地明白過來以前停止思考。亂糟糟的思緒及想法糾結成球,接著隨意——又或是刻意放置在塞滿了雜物和灰塵,名為意識的書櫃角落,關上抽屜,拒絕處理。

於是他垂下眼,心不在焉唸出自己與家人共享的姓氏,以及後面的名字。







吃完早飯之後東堂不知道跑哪裡去了,卷島在中庭繞了兩圈,漫無目的地又走回東堂昨晚安置他的房間。

說是觀察,具體而言也沒說是要觀察什麼。找出上山真正的原因?想弄清楚他到底是誰?他的心中隱約有幾種猜測,但又直覺地認為這些都不是正確答案。

初見時東堂原本已經接受他的說法,同意放他下山。記得東堂在突然變臉之後似乎說了一句……弄錯了?那是什麼意思。

卷島沿著分割房間與走廊的紙拉門邊坐下,不得不同意自己一個人待著胡思亂想就想得到解答,實在是一件沒什麼意義的事。

早晨的陽光從晴朗的青空中灑落,屋簷擋住朝正頂靠近的太陽本身,開口面西的門廊看不到具體的光源源自於哪個方向。風吹過來,混合著草木嫩腥的氣味是那麼清澈,他看著光線沿著簷緣的圓弧斜落,有什麼在血管裡鼓動,不由得嚥了口口水,喉結滾了滾。

下午的時候,一定會更美。這一道長長的直廊反射陽光,懷舊氣息的木製地板反成金黃色,肯定是一路漫金灑落整途的絢爛。



他站起來急急走進自己的房間,過晚才開始尋找起自己的隨身行李。讓人猜不透想法的神靈並沒有藏匿他物品的興致,卷島在壁櫥裡撈出他沒裝有幾件東西的側身背包,由包裡物品擺放的樣子來看,東堂連打開檢查一遍都沒有,不像是要調查什麼的態度。

卷島拿出包裡的畫冊,側邊袋口裡塞著筆,現代人忙碌生活的制約使然下習慣性掏出隨意扔在袋底的手機,在明確要查看什麼的念頭跟上之前按下開機鍵。

人工合成的電子光線在方形的螢幕中展開,標示著時間的數字後方顯現出了幾條通知,清一色全是試圖聯絡而被微弱得可憐的訊號及後來的關機無情揮進語音信箱的未接來電。除了來電通知以外,文字訊息也有數十條,手機系統處理完開機的程序,訊息湧入的通知震動一陣一陣地讓手機震個沒完。



浪費時間也好。他睨了一眼右上角的日期欄,隨手把永無盡頭的追擾往旁邊一扔,懶得看。

反正也不是很急著回去。



從東堂今早的神態,至少能夠判斷他對他目前沒有敵意。那就夠了。



面對長廊和庭間,卷島曲起雙腿作為臨時支撐,幾次抬頭與低頭,粗糙的筆尖摩擦紙面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響,沒花多少時間,眼前包含了中庭、屋簷、門廊,一直到室內的佈局就在米白色的素描紙上粗略勾勒成形。塗過畫面的一角暫時標記光影的明暗,他像是這時候才終於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挫敗地垂下手臂,半扔下筆。

「你還會畫畫啊,小卷。」不知從何時開始待在一旁,也不知道究竟看了多久的東堂從他身後探過一顆頭,下巴越過他的肩膀看著他快速勾畫出來的草圖。突然的出聲讓全神貫注於筆下的卷島嚇得全身一震,肩膀還差點沒撞上東堂的臉頰。

「所以我說,誰是小卷了啊。」他沒好氣地哈一聲,當作接受了這個稱呼,擺擺手闔上半數以上的紙頁都被塗抹畫過的畫冊,一回頭才看見擅自為他取了暱稱的任性傢伙似乎是真的來了好一陣子,只是自己沒發現。東堂縮回探頭之前原本的位置––甚至早就在那個地方幫自己鋪好了坐墊––安穩地坐在上頭。

「不對,小卷就是小卷。」扔在角落的手機被撿了回來,現在正躺在東堂這個不請自來的人手上,被自然而然、流暢無比地操作查看。而東堂不僅看,還要順帶發表評論。「……哇,這個來電頻率跟未接數量,才一個晚上就累積了這麼多?你這可是被徹底地在乎著啊。」



在乎這種事,他當然知道。



東堂又戳了幾下螢幕往下滑動,青少年的外表之下,卷島居然不覺得一個山靈如此自在地操縱著現代科技的結晶是什麼需要感到違和的事,有點恍神了起來。看夠了手機裡的內容,東堂把手機舉到他面前,螢幕亮在通訊紀錄的那頁沒有關閉,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打通電話回去?這個『大哥』––是小卷的哥哥?不管怎麼說,家人的關心還是必須要回應的吧。」

卷島接過手機,卻也僅僅是接過,垂眼移開視線,按熄了熾白的螢幕。「不……有時候過度的關心,反而會變成一種牽絆ッショ。」

「就算覺得麻煩跟困擾,那也是秉持著對你這個家庭成員的情感跟羈絆,怎麼說都該是支持的力量。」


東堂挑起雙眉,露出非常不同意這個說法的模樣。「把家人的關心視為妨礙,對如此真誠對你付出關愛的人也未免太失禮了。你這是在揮霍他們的感情。」



沒有繼續爭辯這個話題,卷島直起身,把東堂留在身後,朝向撒入柔光的廊邊走去。閉起眼,仰頭,鮮甜的空氣鑽進鼻腔,他能嗅到陽光的味道,微風吹得他的睫間輕輕顫動。



是羈絆也是支持,這他也知道。

但就是因為他太過明白這份支持的份量,所以才……



「東堂。」

去除視覺得干擾,開放的空間中一擁而上的感官知覺瞬時間變得具體而鮮明,在卷島的腦中毫無阻礙地重現了剛才還在眼前的畫面。迎著輕柔的風,柔和的嘆息幾乎要被吹散。



「你的名字,怎麼來的?」







稍微具有高度的山地,早晚總是會起霧。空氣中飽和的水氣凝結成小水滴,附於懸浮的塵埃,輕緩而溫柔地覆上土地、覆上林間、覆上山頂,一視同仁,又深情得如同溫柔的母親為摯愛的孩子小心翼翼披上的薄被。

霧氣壟罩在大地之上,視野之中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若是下了雨,山裡的一切更加濛濛,有時甚至會分辨不清自己究竟在什麼地方。這片霧與其說是阻滯了視線的妨礙,更不如說是在為山上的所有無所保留,包容地悉數隱蔽。

這座山的山腰上,曾住著幾戶人家,方形磚砌的煙囪冉冉混著硫化物氣味的白煙,平添了這片霧的濃厚,又像是本來就是霧的一部份,和諧地交織融合在一起。



拜訪的客人很多,那應當是個輝煌一時的大戶,有著嚴格的門風跟為人稱頌的名聲。



黑檜木的大門旁,代代傳承的姓氏跟傳統刻在木板上,懸於每個來往的旅人和登門的來客眼中。

蒼勁書法的筆鋒刻下的是以此為名的驕傲,及隨之而來的重量。



東堂庵。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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