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C】【學者與海】海的呼吸




  • OC 歐索魯屬於小耳,OOC 屬於我。



他當下無法確認那是夢境,還是某個過度渴望成真的念頭,在潛意識的憐憫下具現眼前的幻象。

陽光從圓拱型的窗戶落入室內,被打掃得一塵不染的書室裡乾淨明亮。僅為了閱讀打造的空間未堆積任何雜物,整間書室被照得明朗透亮,由窗外透入的光被厚厚玻璃阻隔,打亮未有燈燭照明的幾張桌椅,照在牆壁上的色調泛黃、光彩偏灰,感受不到溫度。

空氣足夠沉靜。足以令人聽見每一次吸氣、吐息,每一聲紙張翻過時書頁的相互摩擦。

還有坐在窗邊,低頭專注於書本的人。

日照的黃與那個人的髮色不相襯,一如分屬色相兩端的存在不會互相沾染。光線穿過他的睫間,深藍上染過日光的分際明顯,亮暗交界隨著每次遵循生物本能的眨眼移動界線,又歸位。
年輕的容顏帶著明顯未臻成熟的稚氣,眼睫的暗影在從他的記憶中不被時光磨礪的頰上變位,看來熟悉陌生且違和。

畢竟在他的印象中,這個身影從來都僅站在月下。

那個人突然抬起頭望向這裡。
四目交會的一瞬間,歐索魯聽到了自己的呼吸。

人影放下書本望著他,緊起眉心,張開嘴巴。


一時之間,他以為會聽到記憶中的嗓音,一句臭啞巴。


……啊,夢裡會有聲音嗎。

無法死去的存在會有心跳聲嗎。



當然。






這麼說吧,你記得昨天的自己,此時此分此刻正在哪嗎。
如果有個機會讓你回去面對過去的自己,你究竟該去哪裡?

那,若不是昨天,而是三天前呢?


一週前?一個月前?

一年前?

十年前?


三百年。


「有看過,也沒看過。」

磚石鋪造的路面即使多年來反覆被行人不留情地磕碰踏過,裂開的痕跡在本就凹凸不平的石塊上也不會引人注意。硬底的鞋底會將崎嶇的具體隔絕,只有以軟足踏過路面的掌肉得以記憶高突凹陷與疼痛。

天光濛濛,被薄薄一層雲攏過的天空阻隔朝陽,又灰又白的光亮從整個天頂散開,難以辨認光芒具體的來向,確實偏明的亮度告知人們時間節律,標誌何時該起、何時活動、何時於街邊擺起數年或數十年來始終如一的攤位,兜售食物礦石或手藝,供養自己及不一定出現在攤邊的孺兒老母。

時不時輾過路上的馬車車輪駛過不平,壓碎的碎石從間隙噴起。有時偶然途經的旅者成團而過,有時僅有三兩熟客停駐時常光顧的店家前方採買成為日常的細碎所需。孩子在攤販與攤販之間頂著球玩,一下、一下,再一下,拋高,接住,拋高。

「拜託!每天從這經過的人這麼多,即使我見過,也不可能留下印象吧?」

麵包攤的老闆嘟噥,雙手托著烤盤轉過來,架在攤前的桌子上。與雲色相似的灰白從敞開的烤爐旁散開,歷經火烤的熱度碰到爐外的冰冷空氣一下轉得氤氳。
穿著兩層式圍裙的攤鋪女兒拿著夾子湊來,俐落地將盤上剛出爐的熱食夾至鋪上。

「抱歉,先生。」她為表禮貌在工作中抬起眼,又低下頭將麵包在整個攤舖鋪面上攤平,每一顆澱粉製品都散發著熱氣,出爐的品項繁多,貝果與貝果抵在一起,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完全降溫。

「……爸爸不是有意的。我很想幫你,但年齡不限的話,孩子、少年、成人——符合這些特徵的客人實在太多,我不確定——」

『 不要緊。的確不好認,我僅是問問。 』

歐索魯於解釋中將紙張翻到下一頁,顯露下面的字跡,在女孩又要抬頭道歉時,彎出一個沒有露出牙齒的笑,接著將紙頁拿回,飛速在下方又寫上一行字。

『 麵包剛出爐的氣味真香,能否替我打包一份? 』



這麼說吧,你記得昨天的自己,此時此分此刻正在哪嗎。



他將紙筆收進斗篷底下,後退兩步,毫無預警轉身,伸手撈住為了接球而後仰半身的小男孩。
全無減速跡象的馬車從他們後方奔馳而過。

小男孩眨眨眼,惶然抱住懷裡的球,抬眼與他目光相接。



他記得了。



「先生!你的餡餅。」


——別人的三百年。


歐索魯挑了挑眉鬆開手,輕輕拍了兩下小小的腦袋,揉揉肩膀,咧出一個笑容。孩子的雙腳再次穩當踏著地面,抱著球跑回玩伴身邊,在幾句笑鬧聲中相伴著越跑越遠,躲到更加安全的地方。
濛灰的天色不足以在地上拉出他們的影子,歡聲綿延,成為家長尋找自家孩子最好的跡證,漢賽爾與葛麗特的麵包屑。

他盯著孩子們跑遠,才從布袋裡掏出一些硬幣,回頭點頭致謝,換來自己的餡餅。

相同的街道被無數次走過。嗨,您好,今天來點什麼?喔不,沒有,瑪莉的二姐還沒從隔壁城鎮回來呢。什麼?真的?蘇珊下個月要結婚了?來啊、來啊,兩瓶牛奶只要一銅幣。


那天他看見掛滿寶石與銀製墜飾的攤販在灰淡的天色之中折出熠熠霓色,看見美麗的飾品垂掛半空搖晃。
普通於路旁擺放兜售的當然不會是高價珍品,僅是平民少女閒暇時刻自我打扮滿足之用的飾物,夢幻的仿製品。
前進的步伐讓滿攤火光四射的燦爛劃過眼角,那道銀冷的金屬色調如流星燒融天際,星尾破開黑夜,又在黑夜中喪失溫度而暗去。

銀色的墜飾。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不對。

這個墜子構造為平面而非立體。

設計以彎月點綴,並非單純的星星。


不對。


他終於張口,從喉間幾近嘆息地哽出半口氣,把餡餅塞進牙下撕開一半。

「莫非……您是在找人嗎?先生?」

隔壁攤位上,陌生的盲眼靈媒微笑。


「一段曾經斷開,希望再度重新連結的緣份?」


靈媒開口。






「你是誰?」






滿天星辰始終高掛,在天色完全暗去之後顯現。遠離城鎮的郊區不具人煙,濃暗的天幕壟罩大地,遠離生人與火光,能吞沒一切的黑暗中,繁星閃耀著。
冰冷的風從海的彼端遠遠吹來,帶著鹽味的風拂過肌膚,帶走膚表的溫度。遠處的海浪聲周而復始拍打沙灘,規律深沉而穩定,彷彿從很久很久之前,在某個還未被人類記述的遙遠過去前就存在,也將綿延至很久很久以後,到一切記錄對人類來說已無意義的未來後依然存續,永遠不會有停下來的一天。

曾有個浪漫的詩人說:那就如海的呼吸。

三百年後的人們在遼闊的天空之下,有人捧起剛煮滾的一壺熱水,在置著兩張椅子的屋前簷下,將冒著霧氣又很快被夜風吹散熱度的水淋過茶葉。

「多好的天氣,真可惜。」

晴朗的夜空未有一片薄雲阻隔,月色染亮大半個天空,為無邊無際的黑暗點起亮度。銀白降臨地表,照亮抵在歐索魯腿上的紙面,沙沙聲挾在晚風之中。

『說起來,沒問過你為什麼喜歡星星?月亮不好?』

被詢問的人毫無遲疑從毯子裡伸出手端起茶壺,分別注入兩個杯中,小心翼翼端回自己的那份。
「沒有不好。只不過是二選一的選擇中,比起月亮,更偏向星空,這樣罷了。」

他的雙手捧著茶杯,月光未能完全驅散的黑暗讓人看不清雙手的手指有沒有被燙紅。他圈著毯子,啜起一小口,放下杯子躺回讓自己更陷入斜靠的椅中。

「看來那麼靠近的兩顆星實際上相距遙遠,即使誰哪天燃盡了自己,最後的光芒也要好幾年後才會到達另一顆星星,告知一顆星體已死。」

「或許此刻我們眼中的星光,就是哪顆星星臨終之際最後的光芒,但我們不會知道,也不會留意。」

「所有星體的最終命運,就是在與人毫無瓜葛的廣袤宇宙中,於旁人未能知曉之時獨自冷卻。」

偏高的嗓音在思考中逐漸嚅囁,歐索魯攤平腿上的薄毯,將紙筆輕輕放在桌面上,跟著把自己傾上椅子。
圓月取代身邊的人影進入歐索魯的視野,冷色從中心向外瀰散,海風中的深夜那麼安靜。
歐索魯跟著將頭向後靠上椅背,曾被本人宣稱並非那麼重要的、思索時片斷碎語從左邊斷續傳來。

「每次想到這點,總覺得……」

星夜在歐索魯眼前展開,遠遠寂靜凝視大地。更多銀點在凝神後浮出黑暗,帶著光亮,卻無法照亮地面,不知是否是誰最後的光芒。
然後,身邊的椅子突然有了動靜,那個人站起身,走出屋簷的庇護,來到月色之下。

月光照在他的臉上,銀白包圍髮尖,宛如沾染星塵,一如在隔絕世界的童話之中,必將降臨的魔法,魔力四溢,夢幻神奇。

「月亮哪會有什麼不好。晚上出門能看清楚路、少了視線死角就能少費一點煤油、圓月是許多召喚術的必要條件,多虧了月光,現在才能看清楚你的字。」

「哪有哪裡不好?她的光就是太陽的光,夜間升起的明月譬如天亮之際破曉的朝日。」

他仰起頭正面盛接無私也無謂的月光。反射來自天頂的光,星墜在他的左耳下閃耀著。

「或者,沒有理由。我就只是單純喜歡星星,不行?」


歐索魯無聲笑起來。沒有針對破綻百出的發言多寫一個字。

哪裡不行。


「上次你說想學『開門』,我考慮了一下,可以教你。」
那人站在月下,踟躕一陣,原地回過頭。


「但我不建議你使用。最好一次都別。」


海波一下下拍上岸邊,只有一人嗓聲的交談中,濕氣與水霧湧上海邊,浸滿空氣。
皎潔的月光在飽含水分的空中散開,柔和朦朧披了他一身。


或許正因月色正好,如夢似幻。永恆的月色之中,讓月光壟罩的一切都彌漫了不真實的神祕氣息。

就好像隨時要消失了一般。






「別相信她,別聽她說。」

長筒皮靴踩過路面,穿著斗篷的人隱匿身形,兜帽的陰影蓋過發話者的半張臉,從左手邊經過他眼前,看來遠比坐在攤中的靈媒還要可疑。

神秘的氣息從攤邊剝落,被打斷的靈媒怒目瞪向斗篷下的人,以具備神采的目光,豐富著情緒的雙眼。

披著斗篷的人無視那目光,揚起語調。
「捧著紙,在孤兒院前的大街上徘徊。不是在找曾經丟棄的幼兒、曾居住在這裡一起玩耍過的院童、或者就是孤兒本人在尋找未曾謀面的雙親。」
「這裡每天都會經過好幾個像你這樣的人。」

「你一定要這樣才開心嗎?」靈媒在攤裡尖叫起來,戴著兜帽的身影轉頭,將雙掌抵在腰上,終於把目光投向對峙交鋒的對象。

「當然,不然讓妳繼續騙人?妳從擺攤到現在已經騙了幾個?從我搬來這城鎮至少看過有五個人從妳這買所謂能尋人的『緣石』,還不夠妳吃三年?」

激烈爭執中,銀冷色從隱蔽著面容的篷下隱現,來人自己摘下帽子。

未等他張嘴、未等他啞口、未等他伸手,或縮起心臟。


是銀髮,不是銀墜。


「妳——」那人瞟都沒再多瞟歐索魯一眼。「連個流浪漢都騙不會不好意思?」


薄薄一層雲攏過的天空阻隔朝陽,濛著天色,又灰又白的光從整個天頂散開,分不清楚來向,自然無法匯聚,找不到明確的反亮。
於是銀髮散開陽光,不會成星,亦不如月,染滿光亮,也僅是某瞬間交會。

僅是好心的陌生人。






他聽見自己抽了口氣。

坐在窗邊的身影看著他,無語發酵的幾秒間,他看到帶著熟悉感的面容皺起眉心,微微偏過頭。
少年眨著眼,最終才在開啟的唇齒之間發出一點聲音。

「是啞巴?不會說話?」

夢境裡會有聲音嗎?
無法死去的存在會有心跳聲嗎?

他走近桌邊,掏出袋裡的紙,快速書寫起流暢的字,呼吸聲遠比字跡凌亂。

不知道,他不確定滾過喉嚨的哽葛、鼻腔底部的酸麻,乃至不應該聽見的心跳聲是否會阻礙視覺。
他不會看見自己,不會知曉如果真有淚痕,在臉上會是什麼景況。
他以身體本能握筆、移動、勾劃,不曉得捏著紙張頂部的掌有沒有揉皺了字。

所以他極力彎起嘴角,作為單以文字無法表達的情緒補充。
畢竟他是個不能說話的啞巴,無論哭不哭泣都注定不會成聲。


你讀過那些書了嗎?沾染過褻瀆了嗎?


不可以使用魔法。
不可以研究危險的知識。
不可以開啟不能觸碰的門。
不可以……


『 你要不要吃草莓蛋糕? 』


賽西爾。


少年的注意力一下子被紙張吸走,凝起眉,細細讀起字來。那張臉對著紙緩緩皺起,視線在紙張面上的極小部分來回移動,接著才像終於讀懂了什麼般點點頭。

「我沒有食物。」少年說,蓋上書,半彎起身,向後推開椅子,沒發出一點聲音。

那雙腿以腳尖輕輕點地,未抵成年不影響動作符合禮儀且完美。熟練的俐落讓人不經想像少年曾在每個無人的下午自行爬上椅面閱讀打發空閒,又在被人喚走後自行下椅,於是做過這姿勢不只一次,百次千次

「但我可以帶你去找這裡的負責人。」

透過窗戶的陽光感受不到溫度,而偏灰的金黃仍能讓人產生溫暖的錯覺。
穿著長袍的少年走近,錯過他的身邊,硬質的鞋底撞得大理石製的地面扣扣脆響,他為他開啟通往大堂的門。

草綠的雙眼對著他。

光裸的耳下未曾懸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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