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虫ペダル】【新荒】Specious Present




Specious present is the prototype of all conceived times, the short duration of which we are immediately and incessantly sensible.

——William James 









7:00 AM





滴滴聲透過床頭櫃的木板與清晨有些冰涼的空氣傳來,近得觸手可及,又遠得難以轉醒。

從不被待見的提示音破入裸露的聽覺,雙人床中睡得較靠近櫃邊的那一方煩躁地在睡夢中皺起眉頭。意識尚未完全凝聚,渾沌的意念還揮發在分散的腦細胞裡,連厭惡的思緒都稱不上,只是直覺地覺得刺耳。



鬧鈴響了將近十餘秒。



棉被裡的荒北靖友猛地由被中伸出一隻手臂,帶著野獸本能的氣勢與魄力,不留情面直接摁掉了單調盡責的起床鈴聲,翻身半張臉再度以不太舒適的角度直埋進枕間的縫隙。

枕頭昨天打掃時才剛曬過,蓬鬆柔軟的觸感在擠壓間輕柔散著柔和安心的氣味,臨時趴躺的姿勢壓迫著荒北的胸腔,使得換氣的動作無法順暢進行,呼吸之間,暖熱的濕氣混合著乾淨的味道,引人發懶。



然後在一分鐘內,賴床的人驟然從床上撲起,不良睡姿壓歪的頭髮翹在頂上,打著哈欠睏倦地揉了揉眼。



他懶懶地拉伸了一下肩膀,呆坐在原地幾秒等待腦袋開機。身上滑落的軟被有淡淡的餘熱,微涼的氣溫在肌膚表面爬起小小的疙瘩。晨間的空氣有點乾,惹得鼻尖發癢,掌背揉過的視野雜訊花白花白的。

環境之中的各種感官訊息爭先恐後填滿他的知覺,待到身體的主人完全清醒過來,訊號接上腦部,再交由生物精妙而複雜的大腦一一覺知,做出判斷。



荒北絲毫不注重儀態地粗魯撓著後頸,困頓的步伐一路拖向浴室去,解放了支撐工作的床墊彈回原本的高度。

空出了一個大洞的凌亂被褥背後,一球巨大的棉被團還在原處,不動如山。





7:24 AM





從冰箱裡拿兩顆蛋,敲在鍋子的邊緣,荒北用拇指跟無名指單手就分開了脆弱的蛋殼。蛋液流入平底鍋面,煎著培根的油熱得滋滋作響。

沒打勻的蛋汁沿邊緣開始變白,培根是上個週末去逛超市的時候買的,為圖方便選了即時冷凍的種類,每個睡眼惺忪沒有餘裕的早晨隨便加熱一下就能吃。



有件事情對但凡當過公路車手的人來說,即使不再繼續騎車,也會繼續深入骨髓地烙進他們的日常生活,無一倖免。



當培根的油花部分變回代表著能量與脂肪的半透明,如荒北預期也確實應驗了的那樣,新開沉重又有點靡萎的腳步聲在樓梯的上層響起。

塑膠拖鞋撞擊地面的時機跟步行沉穩的頓重之間有著些微的時間差,啪噠啪噠,由遠而近,從臥房響到廚房,再從廚房門口響到餐桌,最後結束在荒北身後不遠的拖椅子聲。



那項感知穿過皮層、溶入肌肉,存在於肺泡仍然張縮的每分每刻,成為呼吸、成為眨眼、成為不受意識控制的本能。

那即是相比起一般人來說,更加敏銳的時間知覺。



畢竟他們都曾經那麼爭分奪秒、寸步不讓地拚上全力,在這個事物上無比計較。



荒北把煎台上的荷包蛋翻了面,原先結著細冰的培根完全軟化,已經脫水變得硬脆。他關了火,壓壓鍋鏟,用餘溫去繼續加熱剩餘的部分。



年輕且充滿熱血與活力的車手總堅信著那就是全部,毫無遲疑地燃盡自己的所有,只為了一分也好、一點就好,比任何人都更快地向目標的終線奔去。

流線的時間被分割成一格一格的每一個當下,過去被運轉的秒針輾進齒輪裡碎裂,流逝的速度立體又纖細地存在於車手對環境的感受之中。一小時、四分鐘、幾秒,那是具體而明的必然概念,而非只是描摹抽象的空泛數字。



比如說,每個禮拜五的早晨,肌肉在一週勞動之下疲乏感快要累積到喪失動彈毅力的臨界值,心情上即將迎來週末帶來的微妙亢奮,荒北鍋裡新鮮的雞蛋才剛煎了四分熟,慣性賴床的新開隼人走下樓時,熱了兩杯牛奶的微波爐會正好響到第七下。



鏟起成品,放上吐司,在上面再蓋上一片,荒北將新開的那份早餐擺至他再度埋到桌面上的頭前,自然而然地拉開對面的椅子坐下。

不知道是出於時間知覺還是嗅覺刺激,新開那麼恰好地在他放下盤子後的兩秒舉起頭,用下巴抵著桌面,眼皮半垂著,綿長而哀怨地說:「靖友,你說人到底為什麼需要上班呢。」

「別說傻話。」荒北用叉子把焦香的培根不客氣地直接抽出親自疊好的三明治吐司。「再不吃要遲到了。」

表面上聽起來不帶感情,甚至是些許冷淡的回應彷彿真的鼓舞了新開的精神,他抬了抬眼看著自顧自進食的荒北,自我激勵地「好」一聲,抖擻肩膀坐著伸手打開了旁邊的微波爐,像荒北遞給他盤子一樣,也把成對的馬克杯中不屬於他的那個傳過去主人的手邊。



人只要熟悉到了一定的程度,相處之時就算不用說話,也不會尷尬或著侷促。所以,並不令人難受的沉靜在他們之間展開,習慣的自在是一種舒適的空白,僅有進食時餐具碰撞的聲音時不時地清脆幾聲,融進一片適愜裡。

荒北早一步消滅了自己的簡易三明治站到玄關,手指不安份地甩著車鑰匙玩一邊開口的時候,新開才剛塞進最後一口吐司,米白的麵包屑沾在臉上,加溫後又趨向室溫的牛奶喝了兩口,還有近乎滿滿一杯的份量。



「那就一樣我先出門了。」荒北說,嘴角咧成一個張揚無比的角度。「今天看來會是我贏啊,我們最快的四號。」

豁哦。新開吞下嘴裡的食物,發出感到有趣的呼聲,好似這樣的對話並不是每週固定上演的橋段,還是那麼興致盎然、富有期待。

「放心吧,不會遲到的。」他比出狙擊的手勢,射擊的前方是荒北套著鞋子的身影,溫和而正經的語氣聽不出是認真還是玩笑。「會比靖友還要早到公司,也說不定哦。」

聽到這句話,荒北正要跨出門口的腳步猛地一滯,欲言又止的衝動忍耐得肩膀顫動,終於忍無可忍轉過頭,凶惡地破口大罵。



「是開車又不是騎公路車,給我遵守速限,別飆車蠢茄!」



說完話就咕嚕咕嚕喝起牛奶的人迎著視線,無辜地眨了眨眼。





4:16 PM





難以決定到底要養狗還是養貓好。



下午的工作總是使人犯睏,荒北端著杯子往茶水間走動,順道活動軀體重啟逐漸休眠的腦子,掏出口袋裡的手機瞄了一眼社群軟體。

白底淺藍的介面上,最頂的一則推文是自己發表的內容,時間是八分鐘前,用來平衡枯燥得快要讓人發狂的文書處理作業,一種無傷大雅的短暫偷閒。

圓形的點點在鈴鐺圖示的旁邊亮起,他戳開那則通知,發現那篇隨手打了就發的推文已經有了幾則留言。



新開隼人回覆給 @AKIARAKITA:狗?靖友老家養了隻狗吧?



為什麼這傢伙現在也能回覆貼文啊?



上個月剛搬進的出租公寓條件適宜,環境允許,新房東樂意也歡迎房客養寵物。公司下班回家的路上會經過一個社區公園,幾次路過之後荒北注意到有幾個社區內熟悉的面孔都喜歡在那裡消磨時間。

長椅是一個皮膚如風乾橘子皮的老頭的領地,他靠著椅背閉目養神時,金色的拉布拉多會瞇著眼窩在椅腳,散發出一股呆蠢單純而可愛的味道。

沿著綠化造景矮叢的外圍,混著玻璃碎粉的混凝土磚環了一圈,在夕陽的斜射下閃閃發亮。年輕女孩規律慢跑的後腦馬尾一晃一晃,跟身旁馬林諾斯犬甩動尾巴的頻率一致,在和諧之中引人莞爾。

運動器材的最旁邊,看上去年約僅五六歲的孩子在人造沙坑裡堆著只有自己了解的世界,側趴在坑裡的柴犬蹦起來,受著沙粒的搔癢歡快地抖了抖全身,甩得孩童半張臉黏著沙子,他撲過去抱向罪魁禍首,一人一狗哈哈哈哈的叫聲吵個沒完。

笑得像個傻子。荒北看得怔了怔得到這個結論,繼續往家裡的方向走去。



偷懶怠工的人靠著飲水機,飲水機持續往不鏽鋼杯裡漏著熱水,手指滑動螢幕往下瀏覽。



東堂盡八回覆給 @SHINKAI0715 和 @AKIARAKITA:我記得荒北是貓派?

新開隼人回覆給 @TODO888 和 @AKIARAKITA:既然這樣就是選貓了?不過靖友之前跟狗狗生活久了,感覺到最後總會又想養狗,真令人難以抉擇呢。

東堂盡八回覆給 @SHINKAI0715 和 @AKIARAKITA:也是,這樣就很難決定了。



荒北點了一下輸入框,一字一鍵敲下回應:喂,你們兩個,別這麼自然就在別人的推文下聊起……



新開隼人回覆給 @TODO888 和 @AKIARAKITA:果然很難選擇,不如養兔子?



……來。他面無表情地刪掉整行內容。



荒北靖友回覆給 @SHINKAI0715:呆子。



執起裝滿了水的杯子,廉價的茶包半浮半沉地懸在表面,荒北收起手機,踏出茶水間的一瞬間有個人影走了進來。他條件反射地讓過半個身體的範圍,保持動作幅度不要太大以維持茶水液面的穩定,讓出了距離之後才抬過頭。

走進來的人也在閃過身後抬起沉迷於手機螢幕中的視線看向他,顯然被螢幕中的內容逗樂了的嘴角跟眼底都帶著笑,原本禮貌性示意的點頭,在看清楚荒北的臉後短暫僵在原處。



「啊。」然後,如此默契地,他們同時由喉底意外地愣聲。咬著能量餅乾醒腦的人折斷嘴裡的下午點心,咀嚼時的表情弧成一個和悅的形狀。



「後天好嗎。」新開說,朝他搖搖手機,另一隻手裡的制式鋼杯是空的,茶包乾在底部。「記得家裡附近好像有個動物收容中心,我們去看看?」





11:46 PM





荒北以為是過燙的熱水沖漲放大了他的知覺與判斷,可當他踏出浴室,濕度過高的白霧水氣飄出來,冷空氣貼上滴水的短髮跟肌膚,抱著臉盆經過客廳,他才自我確認地明白他的確洗了太久的澡。

沙發上的新開斜靠在椅墊上,為了自娛自樂觀影的氛圍而燈源全閉的室內,只有電視光時明時暗照在他的側臉輪廓和閉起的眼皮上。遙控器脫離新開的手心,在距離垂下的手掌不遠的地上,黑暗中的觀眾早就不知道睡著了多久。

荒北快速收拾放好了東西,靠過去替對方撿起遙控器,瞄了一眼電視上免費播送的電影。「雲端情人」幾個字打在螢幕的邊緣,身為作業系統的女聲正問著男主角「你感覺到了什麼?你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情緒跟反應?你是怎麼判斷身邊這些路人的人生故事?」,然後在聽完解釋後用幾乎聽不出是人工合成的語調讚嘆:你非常會觀察人。

他輕手輕腳地關閉了螢幕,伸過手半拉半拖地將新開扛起。新開在被動直起身體的一秒之內皺了皺鼻子,整顆頭放心地埋向他的肩窩,自然捲的髮梢刮著他的頰肉。

荒北哼哧口氣,卻不自覺無聲地笑出來,他把人扛回臥室,與方才的小心翼翼不同,毫不溫柔地甩過上臂肌肉,靠在身上的人直接被摔上柔軟的床墊,甚至向床的內側翻了幾圈。

摔落的衝擊也許真的有點痛,難受的唔噢混著幾分委屈的鼻音悶在棉被裡,又一下子安靜下來。床上的新開維持著正面朝下的姿勢一動也不動,顯示著剛剛的反應不是出於本能,就是短暫的轉醒後,又被疲倦快速拖回沉眠。



感覺,要再一下。



LED 燈的床頭鬧鐘在分隔小時與分鐘的冒號處閃動秒數的跳躍,荒北抱著雙臂站在原地端詳對方,自然的姿態像是瞭然也像確信。時光流逝的感知於大腦裡清晰,接著默數成形。



三。

二。

一。



「……靖友。」準時的咕噥低沉又哀怨。

「知道啦。」荒北鑽上床,拉出被子替新開和自己蓋上。「煩死了。」





01:34 AM





他迷迷糊糊地知道這當然是夢。



新開隼人蹲在毛色棕白的中型犬邊,手裡拉著長長的自來水管,水流嘩啦嘩啦亂噴,兩人一犬的身上都被噴得濕透冰涼。短毛狗甩甩身體弄乾自己,把更多的水噴到他身上,更冷了。

搞什麼,新開。他在夢裡喊,被呼喚的夢境用他熟悉的笑意看向他,水還在流,荒北伸手去拉過那條管子。

新開沒有鬆手,原本預期中能夠與之抗衡的力量也沒有出現在管線的另一頭。順著荒北的動作,拉扯的力道因為出乎意料的順從而顯得過度,那個人明顯是蓄意地整個人靠上來,等到荒北反應過來,視角傾倒,他的背部已經貼著地面。



視野之中,剩下自帶著青春幼稚氣息的高中學生低頭抬眼可見,升上大學、出了社會,理所當然總在身旁的那張臉,及後方清澈的天空。

「對方理應存在」的念頭成為呼吸、成為眨眼、成為不受意識控制的本能,終致形成具體而明的必然概念,而非只是純然抽象的空泛願望。



這當然是夢。貼著地面的後背一點也沒有磕著硬物的疼痛,暖和安心的感覺包圍著荒北,其間還有淡淡太陽的氣味。



因此,相伴的分秒越過了一格一格分割破碎的每一個當下,越過了時間知覺,每一個短暫的瞬間都連綿成感知中的現在。



於是荒北忘了感受直到唇上傳來柔軟而溫暖的觸感,究竟明確花了多長時間。可能是作為隊友在高中聯賽上拉著新開騎行的一小時,主動提出陪同訓練主意的四分鐘,正午天台上被初次直呼名字的幾秒間。



電子鐘的數字換了日,這或許是個不錯的初夢。他迷迷糊糊地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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