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PG】【犯偵】離常劇本






偵探、犯人、兇殺、詭計、拉扯、鮮血、人命。

一部經典的偵探小說,總是脫離不了這些元素。

還有呢,還缺了些什麼。

當他用指尖輕柔娑過自己左手上臂內側,富有生命力的柔軟肌膚沿著指甲行經的路徑在邊緣凹下又彈起,回復到原位的肌肉自然得彷彿從未被觸摸過。就算是自己的手,他還是無法清晰分辨這途刮搔曾確切經過了哪些位置。



他最近總覺得有什麼還不夠。



再用力一點,他蒼白的肌膚上留下條條指印,淡粉色的證據漸漸浮上表面。






「你就不能清理乾淨再過來嗎。」

青塚放下筆,平鋪直敘的語句不夾雜任何其他情緒,也沒有希望這句話能達成什麼效果的意思,平淡得只是在做一種狀態表述。

他頭抬也沒抬向他說話的對象移去一點,下垂的視線在筆記本紙頁上平行的格線中滑行。那些空蕩的空間才剛被他填上乾淨整齊的鉛筆筆跡,劇情發展到偵探在家裡對著劈啪的壁爐柴火苦思冥想的一段,最無趣但必須存在的章節。

「你很臭。」

「這樣說不是很傷感情嘛。」剛踏入房間就被嫌惡了一番的人佯裝無辜地眨眨眼,也不介意專注於自己的創作中的青塚並不會看見他這樣精心準備的表演,下垂的眉眼扭成聽了什麼不合理要求的受害者一樣的角度。

「善後很麻煩的,要洗工具、要銷毀證據、要檢查環境、要處理屍體,地板濺過血跡的地方還得用漂白水拖過一遍,累死我了。」

埴谷響向桌邊湊來,一小時前在實踐劇情的途中吸飽了血液的衣角早已被簡便整理過,開始乾涸的滯硬隱密在深色襯衣的邊緣,絲微的血腥氣味在靠近後才勉強稱得上變得明顯了稍許。



這個距離讓青塚皺皺鼻子,擰起眉心。依然沒抬眼。



「相比之下探偵さん可輕鬆了,只要動動手指就好。」

「而且最近的劇情都那麼難完成,不管是指定的時機跟手法都很刁鑽。我都不知道能不能當作這些安排是悠君對我的執行能力的信任?」

抱怨的話語用稀鬆平常的笑意說出來就會降低可信度,可嘆這句宣言在狹小的房間之內誰也不會認真對待。青塚瀏覽的視線最終停在頁面中偏下的最後一個逗號,偵探的解答還在懸宕的空白之間,爐火燒盡以後的煤灰之下。該怎麼繼續好呢。

「還好吧。」他以平常的語氣說,吐出的句子是埴谷多次調侃卻沒真正在意過的毫無起伏。「要我盡興寫的是你,說盡數交給你的也是你。事到如今才說完成不了,是要承認自己失格了嗎。」

闔上牛皮紙色的筆記慎重放在桌上,他抱著手臂抵著滾輪書椅的腳座轉過身來,抬頭撞上的果然是美好罪犯無懈可擊的嘴角弧度。



況且就算說著麻煩,那些情節你不都還是分毫不差的完美達成了嗎。



他沒說出這句會導致某個猖狂的傢伙笑得更加得意的評論。

如同,在細節上有著奇特偏執的埴谷,起初並非沒有在事後把自己打理整潔才來找他的堅持。可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即使響刻意洗了澡換件衣服再過來,他仍能敏銳地察覺並分辨貼近時傳來的、輕輕淡淡的沐浴精香氣是為了掩蓋什麼,不由自主地焦躁不安。



埴谷維持著委屈的表情惺惺作態地攤手。

「你就是因為沒有切身感受過這些手法的實踐難度,才會如此嫌棄我啊,悠君。」



對了,就是這個。



他站起來,探過頭看著他閱讀的人反應迅速地往後退了一小步,才沒讓這個突如其來的舉措使兩人撞個滿懷。拉開的距離沒到一般人會感到自在的身體界線,依舊狂妄親暱得無法忍受。埴谷小小嘩了一聲,饒富興味的眼神落在他的臉上,看不出來是真的對他本人感興趣或是習慣性的裝模作樣,一點不滿的樣子也沒露出。



那股噁心的味道變得更加強烈。



「你出去。弄乾淨前別靠過來。」他又往前幾分,腥氣在他們之間纏綿,帶著生命會有的熱度。「不用我推你吧。」

埴谷討饒聳聳肩,充滿餘裕的態度沒佐證任何誠意。而看到這種反應的青塚只是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人工皮墊的椅面受到壓力而下陷,蓬亂的亞麻綠後髮替他監視那個討厭鬼離去。

行事嚴謹規矩單在他面前舉止輕浮的人關上他的房門之後禮貌地幫他落上鎖,鑰匙的聲音在木板門外鈴鈴,金屬的卡榫相扣聲讓他想起推理小說裡最常出現的密室陷阱。



他重新握起筆,開始飛快地在紙頁上書寫起來。








契訶夫曾說:作家有權利,甚至有義務,以生活提供給他的事件來豐富作品。



小巧精緻的折疊刀在青塚的口袋裡,在走路的高低起伏下盪出跟步伐不一致的週期長度,使攜帶著它的人明顯地覺察它的存在。他在放學之後空盪的教室門前長呼出一口氣,右手貼上口袋外緣,隔著薄博的布料感受著刀具的形狀——
能被一手在掌中握住的適切大小,打造得符合人體工學分散握力的形狀,引導施力使之聚集於刀尖一處的精巧設計

它將是接下來的主角,凶殺案最終的破案關鍵,被隱匿到最後一刻的證據,奪人性命的預謀凶器。

青塚悠閉上眼,這把刀在他手中的感覺是這麼的自然且合適,稱手的重量與握於手中的契合天經地義得彷彿這具金屬是他身體的延伸。他不用刻意去想像,腦裡就能勾勒出彈簧扣鬆開後,自刀柄延伸出的刀刃弧度將是多麼的恰到好處。刃身長度足有他掌心到指尖,來自他體內的所有力量會完整傳達到仔細保養的刃尖,於頂端綻出冷冽的美感。

那為什麼他在發顫呢。緊閉的眼皮下,他纖細的眼睫也惶惶顫動,不安搧動的樣子像一隻受了驚嚇的蝴蝶胡亂拍翅,卻還是沒能逃出生天。

受到他編織的虛假藉口邀約,特意翹了社團練習的女同學正等在裡面。大學中所有學生都熟悉的老舊教室門是帷幕,還未上演的獻祭會在太陽完全下山之前開始。他能感知教室門後現仍鮮活的生命跡象在脈動、在起伏、在呼吸。



受害者在呼吸。教室在呼吸。

還是那是他的呼吸?



胸膛裡的心臟發瘋一般猛烈騰動,什麼時候失去規律都不奇怪。非課堂時間的教室間走廊有種沒有人味的恐怖,耳際砰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聲,咕咚、咕咚,細緻描摹從心房、心室,到擠出動脈的路徑。連漸落斜射的暖黃色陽光灑在身上都是冰冷的。

啊啊,這種雖不情願,不得不熟悉起來的感覺。跟那個起初以為事不關己的校園案件,居然朝著他預想的方向發展了的反應如出一轍。



青塚發現自己不自覺默唸起俄羅斯文豪名言的後半句:如果沒有現實與虛構之間這種永恆地互相滲透、參差對照,文學就會死於貧瘠。



他是出於自我意志給自己安排了劇情的,不知道是出於無道理的寵愛又或是對於奇怪細節的堅持,埴谷雖總用「我們都是一樣的」、「無動於衷的你也是殺人犯」的態度奚落他,也沒讓他真正直面一次犯案現場過。

他渴望知道,如饑似渴地想要了解,這種戰慄、這種恐懼、這種興奮,在刀尖跳舞的感覺,是成就偉大作品所應付出的代價嗎。



響平常在做這種事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感覺嗎。



演員就位。保持住表面的氣定神閒推開眼前的門,此幕精彩絕倫就要正式開演。只要他停下顫抖——






「這是犯規,探偵さん。」






埴谷清冷的聲音在他身後唐突響起。



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也不知道已經在旁看了多久的人的優雅嗓音,在開口的一瞬間就把他怦然的心律覺知轉移注意。理應還不知道這段劇情的實踐主義者和往常一樣愉悅的聲線聽起來有股說不出的不快,埴谷輕巧地旋身從背後掠到他眼前,單手覆在他按著刀的掌背上。

埴谷比他還要高一些,每次要正對他的眼睛都需要有點嘲弄人似的微微俯下肩來。晃至視線前方的是那雙透著狡黠的翠綠顏色,歡快逗留在彎起眼角下的淚痣,看起來與平時並無差別,絲毫沒有一點不悅的樣子。青塚決定告訴自己,覺得響會對於他意圖做的事感到惱火,一定只是錯覺而已。

他永遠可靠的共犯彈了一下他的額頭,與之同時無比自然毫無阻礙地順走了他口袋裡的刀。發麻的鈍痛在額前跳了幾下,一下子就沒了知覺。

「在這裡等我。」埴谷說,在他反應過來之前趁勢惡意地搓亂了他的前髮,踏著輕快的步伐小聲哼著歌打開了他眼前的門,進去之後不留情面的直接在他面前隨手甩上。



埴谷學長?


青塚猜測將舞台與觀眾席分開的木門之後,即將遭罪的女同學可能會發出這樣驚奇又喜悅的疑問。



會嗎。



之後門後發出了什麼動靜他已經記不得了。



大腦暫時失能,無法再接收處理任何資訊,教室門裡發出的響聲引起他耳膜的共振,傳遞進去的神經衝動淪為無法解讀的沙沙異音。擋在他前方的老舊木門被漆上淺淡的亮藍,在歲月的刮蝕下撕掀過條條木紋的痕跡。

真的是藍色的嗎。

與聽覺一同丟失的是光感受器細胞向後發送電子訊號的解析能力,到達訊號處理中樞的輸入通路被阻斷。僵硬的肢體就算不用響交代也如年久失修缺少潤滑的機械無法移動,呆立之中,連時間流逝的知覺也一併喪失。



就像在為那位年輕同學的殞命償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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埴谷理所當然在落日前結束了這齣荒唐的鬧劇,一如每次還原他寫在筆記本上那些真會奪人性命的聯翩浮想,精準確實。

黏膩噁心的氣味是執行犯行後會有的凌亂與穢汙,再次從門內出來的饜足雙眼倒是奕奕有神。

以往情節的推手、這次也擔綱了謀殺罪行的主角恣意湊上,靠近的臉他一時之間沒理解過來到底是什麼。


放大的五官如入無人之境地逼近,然後,冰涼的唇輕貼上來。

柔軟陌生的唇瓣在相觸之後還不滿意地在他的唇上磨蹭橫輾,接著,比起親吻更加放肆的雙臂攬上,收緊了臂間的空隙,總惹得他厭煩無比的舌總算橇開他咬得生疼的齒列。


這個擁抱親密得讓青塚懷疑起曾經在意外中不小心觸碰到了埴谷時,一閃而過的厭惡眼神是否是錯置的記憶;環抱圈緊的密合程度讓他有了窒息的不適,缺氧的血液流過腦部,他模糊地覺得或許響這次是認真要掐死他。



蠻橫勒緊的力道在阻止他的橫膈肌和肋骨為肺部製造能夠換氣的負壓空間。

但就算真吸到了氣,也都還是這些散在他們之間,來自教室、來自受害者、來自埴谷令人暈眩的鏽味。



遂心如願的埴谷響捏起他的下巴,沾著血的拇指憐愛地撫過他的臉頰。血痕被擁抱翻染青塚身上遍處,這樣的關愛使血腥在他足夠狼狽的臉上抹得更加一蹋糊塗。

青塚甚至不敢往門裡看,不敢去確認教室裡是不是濺滿了艷麗的靡紅,華麗落幕的沉重帷幃。


他身上都是這個味道。他還活著。



「記得洗臉。」犯人放開他,笑瞇瞇地說。







青塚久違的作了場夢。



濛灰的基調,什麼都褪色的低彩度。

淺淡的亮藍漆在木板門的表面,門在他的身後大開,連通教室與走道間的空間。

尖叫。刀刃插入肌肉組織裡的悶響。液體撒在地面的淅瀝。



這就是他所撰寫的劇本嗎,這就是正盛大上演的劇目嗎。



他親手拔出了刀,溫熱的血液噴在他身上,刀尖被肌理骨骼阻礙的感覺準確的反饋到了指尖上。

沾滿了黏稠血液的折疊刀在自己手裡,流質的觸感在刀身跟掌間的縫隙沿著他的指節向下流淌。



那個夢裡沒有埴谷響。



響的聲音迴盪在他終於感到可怕的腦裡,在他聽著來源不明的求饒的耳裡,在他恐懼得縮緊的喉嚨裡。



「悠君,這很美,不是嗎。」

感受一下,這是你剛剛約出來的那個同學的血哦。依舊是美好得無可挑剔的嗓音。

「你原本想面對的就是這個吧。快樂嗎?」



他聽到自己哀鳴出聲。



青塚打了個冷顫,急促換氣灌進肺裡的是可稱為香甜的新鮮空氣,唰地一下張開了眼。

入睡前僅有他一人的房裡,現在存在其他人的氣味。



眼前是在夢裡未曾現身的人放大的臉。



「啊,好遜。」



觀察他的睡相,顯然是在他睡著之後潛入的埴谷響雙手撐在床頭,富有彈性的床墊受到壓制在他的枕邊略微下凹。床單皺在埴谷響修長的指縫間,好似也在為低劣的睡眠品質打下極低的分數。

響看著他,由上而下的正對角度使那人頰旁的鬢髮順著地心引力的吸引垂落,包含了右側總讓人忍不住注意的純白挑染。

已經入夜的昏暗房內並無光源,他看不到他的眉眼,僅能由愉快得可惡的語調判斷埴谷該是怎樣引人煩躁的神情。



「我都不知道你有偷看人睡覺的癖好,該說一開始就不該把鑰匙給你嗎。」他維持仰躺的睏倦無奈嘗試與那對眼睛交流。

「我說啊,悠君。」無視他的話,埴谷自顧自繼續剛剛還沒說完的評語。「你這就跟明明很害怕又硬要看恐怖片的小孩一樣。」


「都嚇得快哭出來了,還逞強著說自己無所謂。不坦率不可愛哦。」


青塚嘆了口氣,認命地從棉被堆裡鑽出來,扶著床沿摸向桌燈。橘黃破開一室能吞噬人的黑暗,保持的換氣由半開的窗戶拂來身上,冷得他肌膚表面爬上雞皮疙瘩。


他才發現自己全身都流了不少的汗,汗水浸濕了作為睡衣的單薄棉衣,把基礎保暖的功能破壞得一乾二淨。這大概是他方才打顫的原因。

「已經夠了,一直下去也一點意義都沒有。」

他把攤在桌面上的筆記本收進抽屜裡,在桌邊坐下,微弱的桌燈照在他漂淺的髮絲上淡淡反著亮度。埴谷抱臂靠在他床邊附近的牆上,偏過頭看著他。

「這樣真的好嗎。」

「沒有結局的故事你真的就滿足了嗎。」



「已經夠了。」他緩緩吸進一口氣,潛伏的只有衣物柔軟精不具侵略性的氣味。

「就像福爾摩斯被作者拋進萊辛巴赫瀑布一樣,這樣的故事已經夠了。」



「況且,這個故事也沒有觀眾在旁邊為它掌聲不是嗎。」



埴谷眨眨眼睛,露出了似乎是真的不解的淺笑。「你啊。」

短短的音節沒有多解釋些什麼,青塚也能明白響是什麼意思。


那是他最喜歡向他提示的,屬於青塚悠本人的,無法作假的本能反應。



你的指尖,你的呼吸,你的心跳,不都正在為這個偉大的作品熱烈地鼓掌嗎。



「你回去吧。我很睏,我還想睡。」

保留著微小的光亮,他鑽回棉被山裡,埴谷還靠著牆,識趣地沒再多說些什麼。他閉上眼,再次迷迷糊糊地睡去。



那天直到後來,他都沒有鼓起勇氣問響為什麼來他房裡。

他不知道自那年深秋以來交流上最密切的人,最終待到幾點才離開。意識飄遠之前交代鎖門的念頭,也因想起對方的細緻入微的行事習慣而沉眠。

屬於他的、被洗淨的折疊刀最終安躺於抽屜內,悄寂在寫滿了他們犯罪紀錄的格紋筆記旁原先空蕩的位置。




物歸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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