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PG】【犯人さん】六。




響君是有天賦的孩子。

這句話在他的一生中,他不知道聽過了幾次。雖然所謂的一生,直至目前也不過六年。

說出這樣的話的人,通常都是帶著寵愛或是讚許的眼光,分不清是真的對於他的才能感到讚嘆,又或是只是出於對幼年孩童鼓舞性質的,事實上並無幾分由衷感嘆的激勵。

這樣的言語通常伴隨著一些為了拉近人際距離與博取信任感帶有的身體接觸,有些時候是揉了揉頭,把他梳理整齊的鬢髮都自顧自任性得弄得凌亂,還要取笑幾句可愛;也有些時候是拍拍肩膀、捏了捏手臂,在他的母親給他親手套上的襯衫上留下不平整的起伏痕跡。極其偶爾,稱讚他的對象會蹲下身來,與他矮小的目光平視。

你很厲害,知道嗎。



「謝謝。」



依循著家教浮起溫順又不失真誠的笑容,他曾經能發自內心地這麼回答。







響君,你是我教過的學生中最有天賦的孩子。



在他的記憶之中,只有一個人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是不一樣的,而在時光粗暴的抹消之下,現在他居然已經記不清楚那張臉明確的輪廓邊線,刻印在腦子裡的形象僅剩下彷彿哪個頑皮孩童握著鑰匙在玻璃上用力劃花留下的屑白擦痕,凹凹凸凸磨糊了五官的痕跡。回想起來,這段記憶中屬於人體的頸脖上就這麼兀自頂著不成人形、雜訊般的花白,其下是正常不過的健康軀體,肌肉勻稱的手臂線條,弧度美好的手掌與指腹,拼接的方式隨便到有些古怪得可笑。



當這個本該是正向具有鼓勵意義的句子從那個男人的嘴巴裡吐出來時,他從那個分明沒有雙眼的糊團中感受到了飛掠過他髮梢的視線,隨後以脫於人際禮節之外,又或許是本來就不打算遵從那種東西一樣,直勾地溽過他的臉頰、胸前,停在覆於格子毛衣與素色裡衣的小牛皮腰帶上。曳出句子的語氣比起是讚賞,更近於是不帶情感的理性描述。



這是他來到這個中年男子家的第二年。開始學習鋼琴的第二年。



他的老師也許真的很厲害吧。儘管植谷響從來沒有去注意過掛在牆上,記錄著輝煌的淺金色紙張上面是印著來自哪個協會的致謝與授冕,只有印象似乎每次出入琴房的時候錶著框的掛鉤好像又多了那麼幾個。他對於這個男人的認可單純奠基於被家人初次領入這間房子是自門縫與窗緣穿出的音符,接觸到他的瞬間有種未經命名的戰慄感從腳底沿著背脊竄上了腦後,甚至有了頭皮發麻的感覺,皮膚表面浮起形狀不甚明顯的輕微疙瘩。



是蕭邦。那個人是這麼說的。



徹爾尼,布爾格彌勒,巴哈,莫札特,貝多芬。時至今日他已經不覺得那首歌曲在技巧上有什麼困難,可是他始終演奏不出當初在觸碰的瞬間感受到的振顫。



你是個有天賦的孩子,可你現在還彈不了這個。

鋼琴老師理所當然的延長了授課的時間,以關愛與引領為名,卻沒再讓他碰過那首敘事曲。

大多數留下來的時光中,響只是坐在鋼琴旁邊,看著老師那修長的指節在琴鍵上舞動,黑黑白白交織出他的願望,F 小調的哀鳴。



如同在告訴他靜默也是音樂的一部分外,當那雙手由帶動木槌撞上琴弦的鍵盤上摸索到了他的身上時,響也僅如樂譜上休止符的演奏方式,保持沉默。



噓。



令他沉迷的樂曲流線中斷於轉移目標後解開他領口鈕扣的指尖,貼上來的氣息再怎麼說也與美麗絕緣。他有點煩躁的閉上眼睛,阻斷視覺的干擾之後金黃色的絲線在他的腦海中奇蹟般地再次小心翼翼聚集,交錯出現的兩個八度主音澄亮地躍動至他的眼前,在虛無之中拉扯著陡然斷落的部分接上,滑順推向下一個樂段。

他動了動手指,後知後覺地發現發顫的手腕居然沒有向前掙扎的力氣,更別說從椅子上跳下來——他離鋼琴的距離不過兩個手臂長,觸碰的可能卻好像他仍被關在兩年前未開啟的琴房門外,僅能憑此刻也稀薄起的意識執著的想要追尋那條旋律線。



跟上他,追逐他,握住他,碾碎他。







他家的牆上似乎掛滿了獎狀。他的老師好像受人稱頌。

所以呢。

他母親為他繫上的領結被抓掉,仔細燙好的仿西裝布面短褲被揉到了鋼琴的踏板下。



意識所及,唯一僅剩的感官只剩下烙在皮膚上,不屬於他的體溫。



臉上、肩膀上、手臂上。

腳踝上、小腿上、肚子上。



他腦裡的意象被震碎,塊塊斑落的碎格被另一種感知取代。無法共鳴耳膜的突兀讓好不容易又完整了的樂章沾上了非他所願的黏滯停頓,悶哼著使人煩躁的低度噪音。



男性的氣味。濕潤的唾液。人體的觸感。



體溫。體溫。體溫。體溫、體溫、體溫。



好噁心。







他還是彈不了那首曲子。



他在想,等很久以後他終於學會了,每次當有人用「你很有天賦」這句話稱讚他時,他腦裡肯定也會再次響起這首 No. 3, Op. 47。

等到了那時,他穿戴整齊的笑容之下,或許終歸能泛起誰沒辦法在觸碰時就能完全聽懂的,有點尖銳的笑意。



他此生以來第一次真切地打從心底感受到了希望誰停止呼吸的念頭。







雖然所謂的一生,直至目前也不過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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