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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動短劍割破眼前人的喉嚨的時候,刀尖並沒有傳來預想中接觸肌膚所會有的阻滯回饋感,僅是彷彿滑過了水中的毫無阻力。
丁點血液也沒有噴濺而來,那些人如同被割斷了控繩的提線木偶瞬間倒下。
換氣的唯一通道被破壞,被扔上岸的魚發出喘氣嘶聲。空氣從漏洞的氣管徒勞進出造成咻咻噪音,在失血、窒息與掙脫軀殼的渴望裡,受難的魚最終只能溺斃於絕望中幡然醒悟的懺悔與哀鳴——就連這些預想也不存在。
十。
「怎麼辦呢,船要沉了,你們也都要死翹翹囉。」
「我是誰?喂,事到如今這個難道很重要嗎,真無趣。」
「哎呀,看看你努力轉動小腦袋瓜,奮力掙扎想要活下去的樣子,真的很像盤子上的魚哦。」
再次掌握清晰的自我意識,卡希才發現他已經到了之前怎麼樣都不得其門而入的船艙第三層。
面向大海,黑夜裡的船頭燈只能勉強照明靠近船舷的短短範圍,漆黑的海面之下有什麼在潛伏,引起生物直覺的恐懼。
又或許,那個「什麼」,現在就在這裡?
癱坐在展望台的地上,昨天剛認識的美國僱傭兵正在他身後,他的雙臂被對方在後背架住,這樣的支撐同時限制了他的行動能力,沒讓他在失神的期間完全脫於掌控。
海風從夜晚低壓的太平洋面上襲來,拍在他的臉上。原來正常不過的海洋鹹腥鹽味,此刻就像私自夾帶著難以明確辨認的血液氣息,氣味順著鼻腔,鑽入腦仁,暈眩帶來的噁心感使他已然幾近脫力的手指麻痺了一下。
「克勞迪奧,你殺過人嗎。」
「也是,當然,你可是個傭兵。」
沒有回應他的自問自答,克勞迪奧鬆開他的肩膀,低頭抓著他的手臂協助他站起來。
天藍色的視線落在他的手心上,專注的視線讓卡希無從分辨他在看的到底是自己手中精緻短劍上無法辨認的符文,還是在思考剛剛奪了人命的雙手曾經撫過多少黏腥。
但是對方在想什麼他也不怎麼想去在意。「殺人的時候你通常有什麼感覺?」
九。
就在卡希和克勞迪奧說完話的下一刻,他聽到了不知道是從哪裡傳來的輕笑聲。
八。
「打個比方的話,你們就像那在盤子上等待被吃掉的魚。」
深色皮膚的紳士雙手撐著臉頰,在他面前笑了笑,跟做出的發言相比,態度可以說是相當隨便。
「知道人魚公主的故事嗎。嘛,我想應該知道——從魔女那裡得到了藥,以失去聲音作為代價得到了人類的雙腿,人魚卻得知自己對王子的心意永遠不可能實現。」
「但是即使知道用刀殺死王子的話就能變回人魚繼續生活,她也無法下手,變成了泡沫。」
那雙明明與自己同樣是綠眼,卻讓卡希本能地認為散發著他所不了解的、野生生物危險氣質的蛇瞳瞇起,快樂得彎起了眼角。
「不覺得是個精彩的好故事?」
如果要拿什麼來比喻。卡希的腦海中閃過了一個在美國小說中看過的角色,惡魔與詐欺師。
「你的目的是什麼。」
「你們人類總喜歡在事物中追尋著利益、報酬、目的之類的無聊透頂的東西,就自認為對於世間萬事有了充份的了解。」
「真要說目的的話,不如說我就是個純粹的觀眾,嗯!沒錯,會嫌棄演員演得不夠好看的那種。」
說完之後,對方站起身來,走到了卡希面前,彎腰伸手捧起他的臉。
陌生的觸感突然刮過了他歐洲白人特有的、沾染著病態感的死白皮膚,本來還不存在的尖銳指甲碰在臉上的感覺,分辨不清究竟是溫暖,抑或是冰冷。
就如連同溫度這種概念,都變得難以定義了一樣。
七。
「聽過電車難題嗎,哈佛大學的道德公開課。」
「如果是你,你會不會推動那個拉桿,殺一救五。」
割斷氣管的感覺與先前並無差異,罔若刺入水中,沒有絲毫抗力,與船上所有因她聚集於此的其他人沒什麼不同。
假如身體是由於失去了靈魂而陡然垮落,那這樣的行動也只是在矯正錯誤。
這個人明知結局又視若無睹地將一切為終究無法得償所願的愛情獻祭,如今祭典的號角已然吹響,祭品呈上,無從回頭。
「那如果你是列車長呢,你會改變列車的運行方向嗎,不管怎麼樣你都會跟火車一起殞命的話。」
不是經由自己的雙手親自奉上,自願獻出的生命不知道還能不能到自我犧牲的快感。
他知道克勞迪奧就在他的後面。他也知道他僅是看著,不阻止、不協助,然後事不關己,只有觀察。
「是我的話,會往那五個人撞去。倘若那一個工人是我哥。」
但他同時知道,克勞迪奧.萊特,那個生存至上的美國人,肯定在聽。
六。
「那,作為一場好戲必要的橋段,我也給你們一個選擇的權利吧。但是盤子上的魚想要逃脫的話,只是王子一個人的命可不夠啊。」
黑髮紳士指尖捻了捻自己的雙唇,貌似真的苦惱地揪起了眉心。他的視線上移,短暫離開了卡希壓抑著表情的面孔,又憐愛地落了回來。
不需要以往受過的專業心理分析訓練,卡希也能看出這個自開口以來毫不克制愉悅得扭曲了嘴角的傢伙,根本就是出於興奮與愉快在惺惺作態地哄騙罷了。
而對方肯定也明知他能看出他在假裝,仍絲毫不在意地繼續表演。
「那麼這樣如何呢,在現實中的你得到了特別的短劍。用那個『獻上十個生命』或者『討伐海之魔王』,就會有奇蹟發生……也說不定。」
邪神微卷的深色長髮在水中停下了原本的自然飄動,髮絲在這時彷彿獲得生命般舞動掙扎了起來,拂過卡希的臉頰、胸口,纏繞於他的指間、腰側,惡意地反覆摩擦了幾下,勒緊。
「不過,你難道是個相信奇蹟的人嗎,卡希?」
五。
是我的話,會往那五個人撞去。倘若那一個工人是菲比斯。
從第三層一路往下,第二層的二等客房走廊上一個人都沒有。
暗紅色的中央地毯上散落著驚恐的人們倉皇逃生留下的凌亂腳印,原用於保障船客隱私的厚實木製房門,此時也七零八落的開著。
卡希扶著生鏽斑駁的船壁支持住自己因船體晃動而踉蹌的步伐繼續下行,鐵質的壁面接觸後在掌心留下些許鮮血般的鐵鏽味。
「我剛剛做的事,你看到了。」
「若是我在完成之前失去了繼續行動的能力,請你記得你的答案。」
主層甲板上哪裡都是混亂的人群。
尖叫著、咆哮著、推擠著,高亢的聲音與他的暈眩感達成共振,耳際的蜂鳴聲越發強烈。
克勞迪奧握住被塞進手中的另一把短劍。「……我會記住你的話。」
如果我能選,肯定會讓菲比斯活下去。
選擇的機會落在眼前。
昏迷的人。沒有的話,就選失去行動能力的老人。這樣的混亂場面之中,他麻木著割破一條條喉嚨,忘了去數這又是第幾個。
如若,不會有血的話,那麼從眼尾途經嘴角,最後到了下頷的感覺,那又是什麼呢。
握著短劍的手上,合金戒指圈住的右手食指開始磕得生疼,原先的麻痺被針尖戳刺的麻癢疼痛取代。
卡希感受到一股不屬於自己的力量輕柔地握著他的手,牽引他捏緊手裡的短劍。理智中有什麼東西漸漸在崩解消逝,但在這種狀態下,他並無暇去分神顧及。
那股原先牽著他的溫和力量沿著他的手臂向上,觸了觸他的頭頂,像是近十年來生死兩隔的兄長,每次在他表現得好的時候,寵愛的拍揉與讚許。
可離去的人就像自由悠游猝然撞上船舷的浪花,自顧自地破碎成了無法追回的形狀。
既然沒有能夠挽回那些碎沫的方法,那就推波助瀾其後更多的海浪一同去撞擊、墜落,而後浮起、破裂——這樣也無所謂吧。
四。
無所謂,畢竟這「東西」怎麼看都是個愉悅犯。
「人魚公主的故事是嗎,我不太喜歡。」
「在故事裡,化成泡沫的只有公主一個人。而公主本人,可是個忽略了自己兄弟姊妹跟父親疼愛跟付出的、忘恩負義的人。」
「自己做出的決定,沒有別人付出代價的道理。」
失去了鏡框的遮掩,卡希直盯過去灰綠的眼瞳幾乎是帶著嘲諷,可語氣是平穩的,甚至有些輕描淡寫。
面對這樣挑釁般的目光,黑捲髮的邪神眨了眨眼,好似聽到了什麼非常有趣的發言一樣,驚喜又歡快地綻開了笑容。
「哇噢,我果然最喜歡人類了。」
三。
穿著紅色連衣裙的人魚公主木偶倒下了。
二。
我在哪裡?
我是誰?
我是……什麼?
一。
「要好好活下去喔,我的小人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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